很快他们离开小店,到超市去买东西。天色已傍晚,天空是灰蒙蒙的,略带橘色,原本亮得发白,不容目视的太阳,此刻像一只纸糊的橘色的灯笼。
停车楼里满谷满坑的全是汽车,鲁强从1楼转到14楼,仍然找不到一个车位,于是在一个凹角处将车停在一辆白色小车后面,俩人快快地下车,直奔超市。我目送着他俩消失在超市门口,几乎是与此同时我又目睹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向车子走来。快要接近时,姑娘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快速地奔了过来,原来她就是我前面那辆车的主人,鲁强把她的车给堵在里面了!
姑娘焦急万分,她不停的抬手看表,然后用脚去踢鲁强的车子,车子好苦,不会说话,好苦。姑娘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隔着玻璃我好像听到她在诉说她的困境,同时诅咒着堵住她出路的车和人。
时间跑得飞快,姑娘脸上的焦急转为了绝望,然而绝望的面孔不久又浮出了一种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继而得意和狡诈又爬上了她的面孔,交织扭曲在一起......只见她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很快地爬上车头,趴在挡风玻璃上狠狠地写着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地看,很难看清她写了些什么。在挡风玻璃的折射下,姑娘姣好的面孔似乎也变了形。
过了好一会儿,鲁强和提子出现了,手里提着不多的东西,急急忙忙地朝车子走来,一下子扑在车头上,趴在玻璃上仔细地读姑娘写的字,很快我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两人怒目圆睁,凶猛地回过头去,可是迎接他们的是叉着腰,歪着嘴巴怪笑的姑娘。鲁强指着车,提子指着姑娘的鼻子,姑娘则指者手表,叽哩哇啦地争吵起来......最后,鲁强将拳头重重地砸在车头上,悻悻地将提子拉上车,恨恨地把车开走了。可怜的车子再一次被饱以老拳,他何罪之有?
挡风玻璃上写满了字,影响了他的视线,鲁强前倾着身体,仔细地看着道路,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流,开出了停车场,来到大街。
可是街上更不容易驾驶,天已经黑了,又下起了大雨,在雨水的冲刷下,口红化开了,在挡风玻璃上流下一条条的红色的水道,鲁强开得好艰难,雨刮器不能将口红刮掉,反而将挡风玻璃弄得更脏,“咕吱,咕吱……”雨刮器工作得好辛苦,他今天遭了两次殃,受了两次罪。没有其他办法,鲁强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勇敢地拿起纸巾盒冲了出去,爬上车头,用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每一个字。等他将字全部擦干净,他也被雨水淋湿了,变成了落汤鸡,纸巾盒也早就变形成了烂纸堆。提子心疼地用毛巾替鲁强擦脸,边擦边说:“回家吧,我给你烧姜汤喝。”鲁强倔强地摇摇头,说道:“没事。去饭店!”
车子在湿漉漉亮晶晶的大街上穿行,我发现这个城市的夜晚很迷人。黑色的夜就像是一道黑色的幕布,遮住了灰尘和垃圾,辉煌的灯火为城市增添了许多色彩,这些跳跃闪动的色彩立刻就让这个城市活跃起来,亮丽起来,但却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雨差不多停了,车子停在一家饭店门口,毕恭毕敬的小伙子上前来替提子开门,并引导鲁强将车停好,全然不像是鲁强小区里的保安。鲁强和提子下了车,来到门口,穿着华丽的小姐立刻迎上前来,弯腰致意。鲁强和提子并没有马上进入饭店,而是被小姐笑容可掬,充满了无限敬意和歉意地请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原来饭店已经客满,生意太好了,这个城市太富足太繁荣了。当然排队吃饭是天经地义的,只是排在前面的人很多,看来他们俩还得饿肚子很长时间,可是这一点好像没有能影响他们的情绪,反而俩人好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心甘情愿地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候,全然没了以往的脾气,可能只有在饭店里鲁强才体会到那种被尊敬的快乐感觉吧,尽管我觉得小姐的笑容太夸张了,腰也弯得太低了。
过了很久,鲁强和提子应该饿得快要晕过去了吧。不过还好,我看见他俩始终很有风度地面带微笑地体面地坐在椅子上,队伍已经很短了,很快就会轮到他俩。当小姐再次充满了敬意和歉意地笑容可掬地来到他俩面前时,他俩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瘪着肚子走进了饭店。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俩被十分恭敬地请到了餐桌旁,不一会儿,桌子上放满了盘子,这应该是一个大快朵颐的时刻。今天鲁强遇事不顺,但额外的2万元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弥补,他吃得很欢。
饭店,这个人类吃饭的地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地方,我可以看见里面的人有别于其他任何时候我在大街上看见的人,他们全都衣着光鲜,脸上像化了妆似的好看,浮着油光,带着笑容......饭店,这个人类吃饭的地方也是这个城市中最精致、漂亮、豪华、气派的地方;饭店门前的车辆多是高级和豪华的;进出饭店的人们也是这个城市中打扮得最时尚、体面、高贵和华丽的。
饭店门口也不时有喝得烂醉的男人、女人走出来,他们笑着唱着,哭着跳着,搂着抱着,叫着嚷着,和进去的时候形成鲜明的对比,饭店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地方......可是我对这个城市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却加重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也有点累了,刚想打瞌睡,却看见饭店边门口出现了一辆标有“HH”字样的车子,穿着标有“HH”字样衣服的人员从饭店里拖出一桶桶的漂着油的剩饭、剩菜,然后装上车子,这莫不是酒瓶先生提起过的“HH公司”?
真当我眼睛跟随着“HH”离开饭店停车场的时候,鲁强和提子从饭店里走了出来。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对男女。显然那个男人喝多了酒,轻飘飘的,搂着怀里的女人,还不停地亲着。可就在这时从停车场里冲出一个女人,直奔这俩人而去,接着就看见这三人扭成了一团。我吃了一惊,浑身一哆嗦,竟把瞌睡给吓跑了。奇怪,人类怎么可以说打就打,这么不热爱和平!不久,那个男人就被两个女人甩了出去,仰面躺在地上,退出战斗。两个女人则继续扭在一起,叫着喊着骂着打着,不明白他们演的是哪一出戏。
鲁强和提子并不着急把车子发动,而是在车子里观看,鲁强笑着喊着,左拳在前,右拳在后,一拳一拳地打向空气,就像是观看一场拳击比赛似地投入。是啊,鲁强今天也够倒霉的,现在不用花钱就能看比赛,也可以说是一种弥补。提子则是笑着喊着,甩着她那世界顶级名牌包。
车外的比赛最终在一个女人的胜利中结束,鲁强和提子也笑得累坏了,俩人瘫在座位上,嘴巴张开着,胸口上上下下起伏着,似乎还没有过瘾似的,看比赛也很累人哦。气喘吁吁的提子开口说道:“有朝一日,你也会那样对待我吗?”鲁强不做回答。提子一把扳过鲁强,眼睛里突然发出两道令人害怕的光来,直直地射入鲁强的两眼,“我可不是好对付的,我要先劈了那女人,然后再捅了你!”
鲁强并不作答,似乎提子的话对他毫无作用。突然他想起了我,将手伸向我。不好!他要向我下手了,我心里既害怕又兴奋,兴奋的是我即将获得自由,害怕的是未知的结局。我用脚勾住架子,用手拉住架子,可是我还是被他从架子上拔了出去,我的手和脚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鲁强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笑得太厉害了呢,还是提子的话对他产生了作用,我感觉他的手剧烈地抖动,他的手指伸进了我头上的拉环,我被他扣住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我即将获得自由的前奏,一定要稳住,我本能地收缩起身体,等待那惨烈的一刻……可是我只听到“卡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似的,我的头皮没有半点损伤,怎么回事?“他妈的。”鲁强骂了句,然后将手里的一个金属小圆环扔了出去,原来他把我的拉环折断了。天呢,我的拉环居然被拉断了,是不是因为我收缩身体太用力了呢?没有了拉环,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我被重新放回了饮料架,是福是祸?我忧心忡忡。
提子将车开回小区,保安照例在后面追着车子跑,追到以后,对鲁强和提子说地面停车位已经没有了,要停也就只能停在楼顶上了。我的天,这么高的楼,顶上还能停车?太不可思议了。没有办法,他们别无选择。
每幢房子的一角都有一个巨大的启重装置,起重装置先是伸出两条手臂将车子托起,然后伸出另外两只带有胶垫的多关节的手臂从上至下,就像做三明治似地,将车子牢牢地夹住,然后再用起重臂举起。起重臂是接力式的,有很多关节。起重机慢慢地将鲁强的车举高,举高,再举高。鲁强和提子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我试图往下看,怎么也看不见地面,只有不断向下退去的楼层。终于到顶了,车子被放在了一个空车位上,我看见鲁强和提子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鲁强拿起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提子这次没有忘了我,她把我从架子上拔了出来。我被提子捏着,肚子很不舒服,还好眼睛没有被遮住。我们下了车,在这么高的屋顶上感觉离天很近的,整个城市似乎就在我脚下。
“每次我到楼顶上来,都是又害怕,又喜欢。”提子撒娇地对鲁强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只有一种颜色,地上的星星五颜六色的。”
“是呀。”鲁强应道。
“我要看遍每一颗星星,你要带我去哦。”
“没问题。”
“什么时候我们到八爪鱼去?”提子望着鲁强。
“行,有空就去,只要你不嫌拥挤。”鲁强刮了一下提子的鼻子。
很快我们到了顶层的电梯厅,另有一对男女已等在电梯边。鲁强和提子直接走到电梯边上,在屏幕上验证指纹,然后退到一边等电梯。他们和那对男女不打招呼,那对男女也不和他们打招呼,甚至连眼神交流也没有,就像是没有看见彼此一样。很奇怪,难道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作空气吗?人类好像很冷漠,难道这就是酒瓶先生所说的人轻视人的现象?
我正琢磨着,电梯就到了。电梯是八角形的,每一边都是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门,共八个门。那对男女在屏幕上摁了72B,很快电梯就到了72层,B门往上打开,那对男女走了出去。电梯里只剩他俩和我,鲁强将提子搂着,轻轻地推到E门,红色的数字快速地往下倒,当电梯到了47层,E门打开了,鲁强和提子走出电梯,到了一个1平方米多一点的通道,鲁强伸出手指在门边的感应器上验证了一下,门自动打开了,这就是他们的家。
原来大楼是八角形的,为了节省空间,人类将处于中心位置的电梯也设计成八角形,八角形的每条边都正对着一户人家,这样大楼就几乎可以省下除了电梯之外的所有公用空间,得房率高得惊人。为了应对突发事件,例如火灾,人类只要在家里备几条牢固的绳索,就可以逃生。超级简便,超级实用,超级高效。哎!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鲁强和提子的家是扇形的,对着外面是两个房间,中间是起居室,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卫生间。餐厅是省略的,因为沙发前的茶几是电动的,可以升降,可以平移,也可以调节角度,所以这个茶几就可以做餐桌。虽然空间很有限,但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被闲置的空间,也没有任何木制的家具,一切都是塑料的,是一次成形的那一种。家里也没有可以移动的家具,因为超高楼层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摇晃,所以一切可以固定的都被固定着,就连冰箱和洗衣机也是建造在房子里的,生活在这样的建筑里就好像是生活在飞机上。我被提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几乎是一个枢纽位置,可以看见每个房间。我很兴奋,终于有机会可以亲眼看看人类的家了。
鲁强摁了个什么开关,沙发的扶手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几只遥控器,都充着电呢,鲁强将照明遥控器和电视机的遥控器拔了下来,我看见遥控器上的小标语写着:SAYNOTOBATTERY,人类的环保真的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鲁强将灯光调整了一番,又将电视打开,随后又将提子和自己耳朵后面的耳机摘下来,插在插座上充电。提子依偎在鲁强身边,一天的劳累已经结束,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电视上有一群人在练气功,他们双眼紧闭,不带任何表情,肚子和胸口有节奏地一收一放,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变化,画外音解释说气功可以帮助人类修养身心,我感觉很有意思。可是鲁强很快切换了频道,电视里的有人正在讲解当天的股票,鲁强不满的骂了句:“妈的,似是而非。”换了个频道,是一个会议新闻,刚看了点,鲁强马上又骂了起来:“假大空,愚弄老百姓。”又换了个频道,一位教授正在谈中小学教育问题,鲁强听了听,摇摇头说到:“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在讨论这个问题了。”再换一个频道,一个像人又不像人的动物出现了,他的屋子像一个扁平的盘子,鲁强看了一眼,却笑了,向他招招手,说:“Hello,外星人,爷爷等着你呐”就又换了频道......
电视机真是一个好玩的东西,他向我展示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世界的画面,一切都那么有趣,对我都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真是让我大饱眼福。可是不管哪个频道,鲁强都不能停留5秒种以上。他不停地更换频道,大约换了不下100个频道。每换一次,他就骂一次,他对什么都不满意。
终于他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电视机里传来了嘈杂的叫喊声,两群男人们围着一只球在奔跑,噢,是一场足球比赛的最后三分钟。鲁强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起来,比赛异常激烈,观众情绪激动,似乎鲁强关心的球队净胜一球,保持着领先,形式一片大好。突然鲁强紧张起来,张大嘴巴,叫道:“注意左边,左边,左边——”只看见有球入网了,得分了。鲁强却啪地一下坐下,重重的一拳打在茶几上,还好,茶几没碎,比分打平了。“妈的,臭!”提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坐直了身体。接着鲁强好像也加入了比赛似的,又是手舞又是足蹈,只差没有钻进电视机。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鲁强叫的是:“注意右边,右边,右边——”球又入网了,比分被反超了!鲁强瘫倒在沙发上,没有发任何声音。
电视上赢家在奔跑,在跳跃,沙发上鲁强毫无声息地躺着,突然他跳了起来,冲到电视机前,想要把电视机砸掉,可是任凭他怎么用力,电视机就是纹丝不动。还好,电视机是被固定在架子上的,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这个城市会有多少电视机被人类从高楼上摔下去。鲁强转过身来,眼睛带着怒火,我很害怕,他会不会把我从窗口甩出去?千万不要,我还要去找我的妈妈呢,我还有理想没有实现呢,我再次收缩起了身体。还好,提子迎了上去,带着微笑逗着鲁强说:“哎,哎,输了就输了,终有一天会赢的嘛。”
鲁强将自己摔倒在沙发上,问道:“家里还有饮料吗?”“没有了。”提子说,“要不把这瓶喝了吧。”鲁强拿起我,看了一眼,骂道:“妈的,我非吃了你不可!”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杀气,他想把我怎么样?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酒瓶先生的话:“人类要的是我们肚子里的饮料。”可是我看见他眼里的分明是一种杀气,而且他说他要吃了我,难道他真的要杀了我,然后把我给吃了?我不寒而栗,再次收缩起身体。
鲁强重重地捏着我,把我带进了厨房,将我放在案板上,从墙上磁条上抽下一把锋利的长刀,看了看,又用手试了试刀锋,然后瞅了瞅我,把刀放了回去。接着他又抽出了一把短的刀,朝我自上而下地比划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接二连三地把所有的刀都试了一下,似乎没有一把刀令他满意。我明白了,他是需要一把匕首,自上而下地把我的头皮刺穿。可恶的人,来吧,我已准备好了,就让我快点解脱吧。我已摆脱了恐惧,只想让他快点动手,我闭上眼睛告戒自己要坚强,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自己的理想。突然,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我感觉我的头顶被锐器刺穿了,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