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余曼在距离自己成为又老,又咸,又苦,又皱的烂萝卜干之前的九个月,把自己夹进了一块烂烧饼里,冒充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木棉听说了余曼再婚的消息,心情无比低落。她实在弄不清楚,象江腾这样,芝麻烧饼子大长脸,色迷迷的老鼠眼,两个鼻孔朝天仰的这么一个人,究竟有什么魅力可言?更可恶的是,他还给牙齿画上了烟熏妆,假装颓废。不知道余曼有没有跟牙膏批发商搞好关系,用批发价购买大量牙膏,一天刷洗十次她老公的“烟熏妆”。“给我一根绳子让我上吊”,木棉发现,最近她常有郁闷之事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一句话。上次那个小矮子让她倍感挫折,这次又遭遇这样一个沉重打击。看来只能用绳子把自己吊起来,以防跌倒。真是受伤,太受伤。
木棉想起自己在“胡思乱想录”里,很不负责任的说,那些与婚姻一次次决裂,又一次次重蹈覆辙的人。他们一定是在绝望中制造绝望,企图在无限绝望的尽头,看到无限的希望。江腾就是如此的人,不知道他的第三次婚姻,会不会是一次希望的开头。
余曼和江腾的婚礼很简单,只是邀请了一些重要的亲朋好友参加,形式更象是一次聚会。老同学骆成高,杨小芹都来了。大家见面的表情都有点心照不宣的惊讶。他们是在过家家吗?大概所有人都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看演出的。但事情往往是难以意料的,比如一个儿戏却成就了天长地久的大事,山盟海誓的诺言也许不堪一击。但愿他们属于前者。
杨小芹说,“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骆成高闺女的满月酒上是吧?”
“是啊,我闺女才四个月……”
杨小芹实在忍不住打断了骆成高的话,“我上一次就挺着个大肚子,这一次还这样。到底是我没有变化呢,还是周围的世界变得太快。”
“快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
杨小芹又开始了她老一套的絮絮不止悲观论。上一次说三十岁以后的女人如何如何衰老不中用。这一次又开始说婚姻是靠不住的,有钱有孩子才最实在。她神神秘秘的教导木棉,以后一定要把钱牢牢的攥在自己手里,不能给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机会。
木棉哦哦哦的敷衍她。夹了一只大鸡腿给她,企图堵住她的嘴。木棉现在不愿听到任何关于婚姻的坏话。虽然她自己一直怀有一种既现实又冷静的认识,但还是希望周围的人能够给予她正面的鼓励。
今天的余曼还是很漂亮的,一套中式的红色新娘裙。头发盘的很精致。她粉红如桃花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涂了粉色的胭脂。也可能与她这段时间的勤奋保养有关,或者就是心情真的太好了,喜悦象糖汁一样,从每个毛孔里流溢出来。她的身材也显得没那么臃肿了,要知道谈恋爱是很消耗体力的。估计好景不长,吃了婚姻这颗定心丸,她一定不会充满绝望的去挨饿减肥了。尽情的吃啊,尽情的睡。人生充满阳光多么美好。
木棉给余曼包了一个大红包,还不忘逗她一句,“我就不给你买礼物了,知道你爱钱,还是来点实惠的。”余曼用手指拈着红包,开心的笑成了一朵花,红色的长指甲象是吸血鬼的指甲。在攥紧钱的这方面她应该和杨小芹更有共同心得。
余曼结婚以后,木棉联络佳佳和张灵,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学习余曼同志坚决不做咸菜缸里烂萝卜的精神。鼓舞斗志,积极嫁人。
张灵说,“还要继续联络同道中人集体约会吗?”
佳佳说,“感觉集体的效果不好。我建议单飞,自谋出路。”
木棉说,“单飞当然是针对你这种实力雄厚的人来说更好。我们还想靠着大树好乘凉呢。”
“唉,狠心的小年轻,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抛弃我们这些老年轻了。”
“是啊,感觉我们拖后腿了。”
佳佳跳起来面向木棉和张灵,“现在到底是谁抛弃谁,是谁联合起来攻击谁?”
张灵笑着拉佳佳坐下,“别激动,别紧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必须团结一致。”
大会的组织者木棉发言,“有人恋爱了,有人奔着幸福的生活去了,有人结婚两次了,有人结婚三次了。我们的处境很悲惨,既没人恋爱,也没人结婚。佳佳你不应该啊,年轻貌美,腹有诗书。你那些追求者都上哪去了?是不是全让你踹上西天了?”
“张灵作证,没人追求我。我怀疑是我强烈的个人魅力把别人给震慑住了,所以只能保持仰望的距离而不敢靠近。”
“嗯,有这种可能。”木棉知道佳佳是在开玩笑,也假装认真的附和她,“那么,是不是应该让自己稍微丑一点,稍微笨一点,这样希望也能稍微大一点。”
“那怎么能行,我好不容易从一个丑小鸭一路冲锋的蜕变成了白天鹅。再让我倒退回去是不是有点——。你说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改吃野菜窝头会是什么感觉?”
“我怎么知道?”张灵气鼓鼓的说,“你没发现我一直在吃野菜窝头吗?”
木棉站出来制止,“怎么话题又扯远了。我们今天的主要目标可是解决单身问题。现在轮流发言,张灵你先说。”
“经常吃山珍海味也不好吧,还是得调剂调剂。”
“我最近脸上老是长痘痘,样子还真有点象窝头。气色也不好,估计跟野菜的颜色差不多。”
木棉听到这两个人还在跟野菜窝头较劲。长叹一口气,翻两下白眼,把腿长长的蹬出去,做出一副牺牲的样子。
“我最近头皮特痒,是不是洗发水过敏?”
“你换个牌子试一试。”
“听说最近华联超市搞特价。”
……
木棉发现自己的“牺牲”也换不回这些迷失之人的觉悟。索性收起自己的双腿收起自己的觉悟,也一同加入了她们闲话家常的行列。她想,女人们在一起,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永远也别指望目标明确的解决掉一个问题。所以,开会的时候男多女少为上策。搞娱乐活动的时候,最好全部都是女人。如果非要有男人加入,也只是让他们跑跑腿打打杂。
木棉的美好愿望扑通一声从天上掉下来摔断了翅膀。就好象一个梦想着长翅膀的蜗牛,
把远走高飞当成最光荣的追求,可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慢慢爬的人生宿命。
慢慢爬呀,慢慢爬。前方的归宿,遥遥无期。
倡议单飞的佳佳,其实是把心思扑在了搬出去住的事情上,好象暂时还无暇顾及感情的问题。而张灵,她回答别人那个永恒不变的问题,回答的次数太多,已经把“没有”当成了习惯。如果突然有一天告诉人家,自己有对象了,估计先不适应的人是她自己。木棉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要向张灵学习,渐渐适应理直气壮的回答“没有”二字。
可是,木棉还是洒脱不起来。她有点受到母亲那种知识分子气质的熏陶。在维持高贵中脆弱受伤。她想高昂着头,但周围的环境又迫使她低下头来。等死队的老头欣欣向荣,抱曾孙的老太太蒸蒸日上,就连秧歌队的老蟠桃们都红润水灵起来。只有她自己,一天比一天蔫巴。
星期六,妹妹领着毛毛回娘家吃饭。母亲象款待贵宾一样的迎接妹妹。以前每次妹妹回来,木棉都会借机溜走避免尴尬。家里的三个女人,最好是两两组合,如果三方聚首,那就是比较糟糕的一台戏。木棉在家里,这种情况更是明显。两个强者,包围着一个弱者,夹缝中的木棉,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看到妹妹受到的特殊礼遇,更感觉自己地位低下。在厨房里择菜洗菜的木棉,听到从另一个房间里飘过来的欢声笑语,内心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她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不中用,永远落在妹妹身后望尘莫及。她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如意,永远被命运摆布无能为力。她恨恨恨,咬牙切齿的将菜刀剁在了砧板上。抬头的瞬间,看到沾满油烟的班驳镜面里,自己愤怒扭曲的脸。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叫人心寒的脸,一张不再属于自己内心的脸。
是的,这是个身不由己的世界。(摘自木棉的“胡思乱想录”)
木棉切好了菜肉,叫母亲过来做她拿手的鸡鸭鱼肉的东西。母亲叨叨着说,“只会做简单的事情不行,复杂的事情也要学会,不可能一辈子都跟在父母身边吧。”
“我明天就嫁出去,满意了吧?”木棉怒气冲冲的掀飞房门上的珠串帘子。叮咚声响,好象一把石子丢进了深水中,荡漾出一圈圈反抗的涟漪。随手被甩上的门,发出震天的响声。突然的寂静,连植物生长的声音都能听到。木棉抱起窗台上的仙人球,大滴大滴的流眼泪。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暴躁。那些吞没在心中叛逆的刺,终于开始愤怒的生长。也许有一天刺破表皮,成为一株类似仙人球的植物。前功尽弃,回到从前。她曾经又是多么努力的消灭了身上的那些刺啊。这将是一场无望的轮回。在木棉还没有学会懂得人生的时候,她得出的却总是伤感的结论。
吃饭的时候,木棉拗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就象很多年前的那一次,母亲不准她见齐绅,她就是如此,不吃不喝的抗议着。毛毛跑进来稚声稚气的唤木棉,“姨妈,快吃饭,香喷喷的饭。”木棉看到童真的毛毛,感觉羞愧,自己怎么连个小孩都不如呢。她拉着毛毛的手,去厨房吃饭。母亲和妹妹,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大概都不想同这个日渐疯癫的人一般见识吧。
吃完饭妹妹主动洗碗,以此来平衡木棉倾斜的心理。妹妹一边洗碗一边和母亲热烈的谈论着父亲葡萄园子的好收成,父亲今天去吃酒席的那一家人的情况。也许说得太兴起,手旁的一摞碗被哗啦扫了下去,四只碗打破了三只。母亲笑盈盈的开着玩笑说,“没摔碎的那只肯定是木棉用过的碗,那么硬,就象她的个性一样。”她们把这个当成一个好笑的笑话,乐陶陶的说着笑着,尽显人间天伦之乐。木棉面部僵硬着没有表情,转个身回了自己房间。
木棉开始考虑搬出去住的事情,和佳佳一起,来逃避这场没有期限的心理煎熬。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为了追寻一个所谓现实的婚姻,而逐渐丧失掉幽默感和平常心。她在这条路上走的太累太心酸。她想有一段停歇的时间,来消化整理这段局促不堪的时光。
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佳佳在镇上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旧工房。木棉也得到了母亲开明的允许。也许不能算是开明,而是同样疲惫的母亲,也需要过几天清净的日子了。木棉拖着行李离开村子的那天,她左顾右盼,想找找秧歌队的老蟠桃有没有跑来敲锣打鼓欢送她。结果遇见的仍然是那些固守墙根的老头老太太。塞油拉那。塞油拉那。在等死队的老头没有对这个世界说塞油拉那的时候,木棉先向他们微笑着挥手告别,没有带走村口的一片云彩。
表弟拉货的小面包车姗姗来迟,不知道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姐,或者是还在为上次相亲的事情生气。总之,他很不情愿的来了。张口就说,“你们上了年纪的女人麻烦事就是多。死缠烂打结婚的是你们,想方设法离婚的也是你们,家里住的好好的吧还不安分,偏要闹腾着搬出去有什么意思。”原本满面春风的木棉,被表弟这一盆子臭水泼的气不打一处来。
“小样的,你吃傻了吧?你说我搬出去的事你就说嘛,干吗又扯到别处。什么死缠烂打的结婚,想方设法的离婚。这是谁的故事,你莫名其妙安我头上。再说,这应该更象你们男人做事的风格吧。”
“切,我们男人才是真正痴情的人呢。”
“哦,那就是你老婆跟你闹了?”
“你来电话的时候,我们正打得不可开交呢。”
“这么说是我救了你,你不感谢我还反倒给我发牢骚。”
“你是救了她,不是救了我。要不然,今天我非把她给收拾服帖了。”
“德性,佳佳妹妹那么好的女孩子哪里对不住你了?”
“你是不知道,这女人远了比花都香,近了才知道比屎都臭。”
木棉用拳头狠狠的钉了表弟一下,“你活腻了?再说我们女人的坏话把你舌头割掉。”
“不用你割,我自己都想咬舌自尽了。”
“有那么严重吗,你新婚的热气这么快就散了?”
“还热气呢,简直就是一股龙卷风,吹过了才知道,一片狼藉的感觉多么荒凉。”
“呦呦呦,都成诗人了。”
“不是诗人。婚姻怎么能产出诗人呢,婚姻是盛产哲学家的炼狱啊。”
“要不要我拿出笔记本把你这哲学家的话记录下来。”
“记就免了,以后你结婚了自然会体会到。”
“婚姻真有那么可怕吗?”
“不能说可怕,只是距离我们的想象过于遥远。错就错在,我们把它想的太诗情画意了。”
“了不起,哲学家。那我有心理准备了。我先把它想的狼狈不堪,然后再从中发现诗情画意。这个方法怎么样。”
“这个方法不错。不过,你这样想了,还有心情结婚吗?”
“那怎么办?”
“要记住,人生永远是无法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