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笙儿百般头疼之时，右侧武将席中一人站了起来，朗声道：“末将徐荣，恳请丞相以此女相赐！”
他话音极响亮，本来这大殿之中，已经因先前的变故停止了饮宴喧哗和丝竹之乐，只余诸臣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这下更是连私语也无，众人皆瞠目看向徐荣。
这……是什么状况？！
笙儿惊讶地转头，正对上徐荣看向自己的目光，不过那一双鹰目虽然神色难辨，却没有任何色欲的成分。笙儿暗吐一口气，徐荣此举看来是想再次帮自己脱困，显然他已认出笙儿就是数日前，曲园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董卓显然没想到徐荣会向自己索要一名宫女，还是在如此场合。虽然董卓经常将宫中的女子赏赐给自己的部将，但似徐荣这般直言索要的还是头一个。
董卓看了看徐荣，又看了看笙儿，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徐荣是自己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功赫赫，莫说是个宫女，即便是公主，赏赐与他也不为过，但眼前这宫女姿容着实不凡，自己尚未享用便赐与他人，还真有几分不舍。
正僵持之际，左席一青衣文臣放下手中酒樽，向董卓拱手一礼，进言道：“徐将军昔日屡建奇功，未尝要得赏赐，今日难得中意于此姬，丞相何不许之？如此既成人之美，又使天下人知丞相爱惜良将之意也。”
这进言之人乃董卓所倚重的谋士李儒。美人良将，孰轻孰重，董卓还是分辨得清的，若是其他女子，他怕是早就许了，此番犹豫实是因被笙儿美貌所惑，既闻李儒之言，便当即清醒过来，嘿嘿一笑，说道：“徐将军之请，老夫岂有不许之理？也罢，此姬便赐与将军！”
董卓既已下令，即刻便有内侍将笙儿引领下殿出宫，交与宫门外徐荣府中等候的车马仆役之人。
笙儿坐在将军府宽敞的马车中，舒展了一下四肢，刚走出宫门她便发现，之前压制住自己法术的奇怪力量消失了，看来对方只是不想自己对董卓不利，对她并没有伤害之意。
现下笙儿虽然随时可以离开，但是她还是想先对徐荣道一声谢，毕竟这次人家是真的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徐府离皇宫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早有仆妇丫鬟在门前等候，笙儿看着车门外的老妇人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欲搀扶自己，不由皱了皱眉头，略施法术将那只手推开，自己毫不淑女地跳下车来。
众人见笙儿这一跳，也都吓了一跳，自家将军素来对女色不上心，对后院那些先年赏赐的姬妾也极是冷淡，这回好不容易主动索要，却要来这样一个不知淑仪的女子。只是那一干下人虽然暗自腹诽，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以免得罪这位新来的主子。
笙儿也无视众人的目光，只随着方才马车上主事的仆人，一路走到安置她的内院，那仆人将她带到，行了一礼后便自行离开，又驾车返回宫门处，以便等寿宴散后接回徐荣。
这处院落比司徒府里笙儿住过的那一处要小了许多，陈设也更简陋，看来这位徐将军的姬妾们生活并不怎么如意。
笙儿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细细回想方才殿上那股奇怪的力量，阻她之人显然非凡人，即便是天界，能达到此等境界的也为数不多，只是天界素来视凡人为蝼蚁，不屑来人界搅和。人间自行修炼的散仙能与自己匹敌的更是少之又少，而这人尚未露面，仅凭威压便让自己没了招架之力，任笙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路神仙。
正思量间，只听将军府外响起车马人声，看来是夜宴已散，徐荣回来了。
不多时，便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到笙儿所处的小院门口便停住，只听徐荣低沉的声音响起：“尔等退下，无我之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此院。”
笙儿站起身来，看着徐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
他走得很慢，但是一直走到距离她不足三步之远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徐荣身材高大，此刻背对着月光，笙儿纤细的身形已经完全落在了他的影子里。
徐荣的脚又向前迈了一步——
有点不对劲……
在对方的胸膛撞到自己的鼻子之前，笙儿脚下微动，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双手一合，对徐荣行了一个男人之间常用的拱手礼。
徐荣见她退步行礼，浓眉微微一皱，不过脚步也就此停了下来，只一双鹰目深深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笙儿见他皱眉，心中暗自好笑，她双手一收，又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让两人之间保持君子与淑女的距离，然后刻意抬高声音道：“承蒙将军两次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徐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见到笙儿的小动作，眼角不由抽动了两下，嘴里却淡淡说道：“哦？今日殿上初次得见，荣却不知何时曾助过你？”
他——居然矢口否认！
笙儿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眼中的神色分明是认得自己，难道……难道他当真要将计就计，让自己做他的姬妾不成？！笙儿暗中一捏手势，若是对方再有任何动作，她便立即开溜。
谁知徐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之事甚险，姑娘受惊了，且安心在此院中住些时日，勿要再听他人挑拨。”
说完这句话，徐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笙儿怔怔地立在原地，回想他方才的话，他叫自己不要再听别人挑拨，难道已然知晓她是被王允指使去刺杀董卓？！
他既已知，却既不透露，也不阻止，由着自己去行刺，看来这个备受董卓信赖重视，不惜以美人笼络的将军也是心存异志啊！笙儿不由叹了口气，这董相国虽然位高权重，朝中真正向着他的人恐怕是寥寥无几。
反正一时也无处可去，这将军府的小院虽然比不上司徒府里的，好歹也强过客栈，况且还不用花银子，笙儿略一思虑，便决定先留在此地。那位神仙高人已知自己被送到徐荣府上，说不定会前来询问刺杀董卓的因由，笙儿心中虽还有些微怯意，但既已确认对方无意伤害自己，还是很期待与这位高人会上一会。
高人没有等到，却来了宵小之人。才刚笙儿入住将军府的第二晚，府中便进了刺客，数名黑衣人乘着夜色潜入，杀了几个守卫后竟直接冲着笙儿所居的小院而来，只是还不待笙儿出手，便听到院外几声惨叫，这些个黑衣刺客还未曾进得小院便尽数伏诛，连逼供的活口都没留下。看来徐荣早知会有人前来行刺，这批安插在小院周围的暗卫已经潜伏多时，此番下手极为干脆利落。
尸体很快被拖走处理，地上血迹也在天亮之前清理干净，刺客之事在将军府没有造成任何骚乱，听到夜间惨叫声的仆役们也没有一丝闲话，就像那些刺客根本没有来过一般。
一次刺杀未成，对方似乎也不再纠缠，一连数日都相安无事。自董卓寿宴那晚之后，徐荣再没有来过小院，就连送饭和洒扫的下人们也只是按时辰来了便走，从不多言。
至于那位有心等待的神仙高人，似乎对笙儿远不如笙儿对他那般有兴趣，不仅没有主动来会，笙儿几番用仙术符鸟在洛阳城中搜寻，也未能找到有关此人的丝毫线索。
这般吃吃睡睡的日子虽然惬意，但过得久了，笙儿还是觉得闲得发慌，正想出府走走，便撞上急急向院中走来的家仆，那仆人对笙儿一拜，低头小心说道：“司徒王大人门客曲胤曲公子求见夫人，现在府中等候，将军叫小人过来传话，夫人若是要见，便传他进来，若是不愿见，直接回绝便是。”
“见，当然要见！”笙儿方想着出府时去趟曲园，现下曲胤自己来了，正是求之不得，忙催那家仆去引他前来。
引路的家仆将曲胤带到小院门口便离去了。曲胤在门外站立了片刻才抬脚走了进去，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空落落的小院中遗世独立女子，心中竟泛起一抹凄凉之意。
笙儿见他不再往前，便招了招手，微微一笑道：“曲公子且走近些，我有话要问你……”
她话音刚落，曲胤便似受了电击一般，身子轻轻一颤，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抬脚，往前再走了几步。
院子里很安静，笙儿也很有耐心。
终于，曲胤似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看向笙儿，眼中虽有歉意却神色凛然，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徐府刺客之事，已自司徒处得知——”
“胤早有所料，怎奈始终心存侥幸——”
“自欺欺人，诚非君子所为——”
“然，忠义自古难全，君子亦当有所取舍——”
“只是，姑娘因胤之荐而深陷险境，几日辗转，心中着实难安——”
“此番求见，仅诉胤之愧意，不敢乞姑娘原谅！”
说完这些话，曲胤长舒一口气，向笙儿深深一揖。
笙儿看着眼前不及弱冠的少年，脸上已然显出沧桑之色，心中竟闪过一丝不忍，她原想问一问，他身为王允门客，应熟知其手段，明知刺董之事，且不论成功与否，当初于司徒府中密谋之时，若不是她一口承应，恐怕王允当场就要杀她灭口。他看似天真少年，曲园门前相护，记忆犹新，难道只是取她信任，加以利用的筹码么？
然而此刻，却是不必再问了，曲胤一番话已经说得很坦白，他无意见识了笙儿的本事，认定她是刺杀董卓的不二人选，便将她以自家妹子的身份推荐给了司徒王允。
他说他早已料到，事若不成，笙儿很可能会被灭口，但是还是心存侥幸，期待王允会看在笙儿是她妹子的份上，多加信任，放她一马，只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虽说他利用笙儿，心中有愧，但是国家之忠与朋友之义相比较而言，君子当以忠为首，若刺董成功，则汉室有望，牺牲一个小小女子，哪怕这女子是自己的朋友，那也是值得的。
面对曲胤这番坦然之言，笙儿竟一时语结。她一直乐于学习人间的规则，在曲园六十余年的旁观，更让她自诩已完全了解凡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只是，如今亲身经历，她方才意识到世人之心远不似她看到的那般简单，即便她能够理解世人为己所求不计代价的诸般行为，也无论如何无法将自己也融入其中。
一直以来，她虽然以凡人之姿行走人间，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心态。只有……那日在朝堂之上，自己法力被封住的那一刻，她才稍微体会了一把身为凡人的无助之感。也许，正是因为心中的惧怕，这俗世中挣扎的人们才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努力将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
都说是天意难测，人心又岂逊之？
笙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笑了笑，看着眼前少年的无可奈何，她第一次觉得身为神仙是一件很庆幸的事情。
她冲着曲胤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如果我说我是个神仙，王允根本杀不了我，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曲胤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笙儿格格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别瞪我，只是开个玩笑罢啦！不过，你真的不必自责，其实这件事也是我自己主动应承的，与你并没有太大干系。”
曲胤原本已做好准备接受笙儿的斥问，不想她不仅没有责怪于他，反而出言安慰，言语轻松，似毫不在意一般。他心中惊讶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失落，这莫名的失落感又让他很不自在，潜意识里竟宁愿笙儿狠狠的斥责自己，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现在的曲胤已经完全没了方才言及忠义大道之时的凛然，清冷的眼中隐隐有痛苦之色，他嘴唇嚅动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徐将军……他……待你可好？”
“啥？”笙儿一阵莫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少年的意思，是啊，她现在的身份是徐荣的姬妾了，像她这种随意赏赐得来的姬妾，在府中的地位一般是比较低下的，得宠时还好，若主子不喜欢了，连府里稍有些头脸的奴仆都可以随意欺凌。
曲胤问过这句话后，便低下头，似不敢再看笙儿。
他这是在关心自己么？笙儿强忍住笑意，如实答道：“倒也没什么不好……”
笙儿的欲言又止显然让曲胤生出了误会，只是她实在是无从解释。徐荣将他索来，已过了好些时日，虽将她安置于后院，却再没有来瞧过一眼，既供她吃喝又不找麻烦，在笙儿看来已是很好的待遇了，只是这好与不好显然同曲胤所理解的标准有些不一样。
曲胤见笙儿一脸无奈，久久不言，方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问已是有违身份，引人猜疑，实不该再多做纠缠，于是微微一叹息，道了声保重后便悄然退去。
笙儿看着曲胤离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去，然后，她秀眉一挑，淡淡地说道：“人已走了，将军该出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