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十八年,十月丙戌。时值大寒,苏城有雨。
高渐离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酒肆的屋檐垂下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雨一直在下,天地都笼在同一片烟雾中。暮色深沉,家家闭户,抬眼望去,亢长的街道上竟看不到一扇打开的窗子。
“第四天了吧?”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酒肆,挺拔的背影在寒风中渗出几许孤寂的意味。
有些破败的酒肆在这场大雨中显得格外清冷。高渐离引燃了木炭,在火炉上温上了一壶高粱酒。酒气徐徐氤氲开来,猛然,他似有所觉,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亢长的街道,悠长如浩淼的夜空。
“唏律律!”
伴着一阵骏马嘶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卷地而来,撕破了层叠的雨幕。
产自西域的汗血马喷着滚滚热气,在青石砌成的街道上踏出几道深痕,强行止步在酒肆外。
高渐离抬眼望去,却见一体型甚是魁梧的汉子从马上下来,掀帘而入,那汉子身着墨色铠甲,佩五尺长剑,合身坐到了高渐离对面。
“於期冒雨赶来,可是已有荆卿消息?”高渐离望着脸上满是水痕的樊於期,给他倒上了一盏酒。
樊於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只是面色沉郁的望着高渐离,一言不发。
“於期,你说人之一世,不过数十载,与这天地相比,更是渺如蝼蚁,须弥即逝。却有人穷极一生,算尽机关,争权夺势。就算能家藏万金,裂土封侯,那又能如何?都最后也不过是幻梦一场,黄土一抷,却又何苦来哉?”
高渐离说着不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化作一声长叹,叹声里俱是寥落凄凉。
“渐离,太子刚得到消息,荆卿死了,死在他师弟修罗的剑下。”
“知道了。”高渐离平静的应了一声,仿佛正听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神色如常。
在这一刻,风听雨住,四野希声,整个世界寂静的犹如死去一样。
“渐离,心里不痛快就发泄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高渐离却仍是一脸平静,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想荆卿之风骨如石,胸怀似海,此等光明磊落,风华绝代的奇男子竟落得英年早逝,埋骨异域的境地,当真是苍天无眼!”樊於期神色落寞,满腔的郁结都化作了悠悠一声长叹。
高渐离却已喝完了壶中之酒,起身又拿起一坛,拍开泥封,也不温,就这样仰天豪饮起来。
“渐离,还请节哀!”樊於期起身夺下酒坛,却见酒坛已空空如也。高渐离却面色如常,几无醉意。只是双目赤红的可怕。
“好酒!”
高渐离大喝一声,冲天豪情透骨而发,他转身取下了案上挂着的屠狗刀,尘封已久的刀鞘满是灰尘,却掩饰不住刀光泠泠,寒意噬骨。
天际猛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道紫电横亘而出,如走龙蛇,铮亮的电光辉映着高渐离黝黑的脸庞。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风声,雨声,雷声,全部都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高渐离浑厚的声音。
“苍生之于世间,正如纷纷落叶之于大地。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正如来者终将归于来处。荆卿求仁得仁,吾等自当欣慰。又何慟之有?不过杀友之仇,却不得不报!”
燕赵多豪杰,仗义屠狗辈!
高渐离猛的睁开了眼睛,手中屠狗刀铮地一声龙吟,整个身体突兀的消失在酒肆中,当他在现出身形时已站在了漫天秋雨中。
漉漉的雪雨掩埋了曾经的足迹,可有些记忆却在呼啸的风里漫漶恣肆,愈发清晰。
“死了吗?”,高渐离微微摇了摇头,“荆卿,黄泉路上,可听不到我的筑声,吃不到上好的土狗肉了。”
高渐离猛的仰天咆哮起来,挥刀斩向了那片密集的雨线。
仰天尤恨雨无锋,万丝青干剑,斩罢落残红!
刀光如彗星袭月般,凌厉千古,在密实的雨线中斩出一片暗空。、
顺着高渐离刀锋所指,亢长的街道上,光与暗的交汇勾勒出了一个黑衣男子和一匹孤狼的身影。
修罗在这场雨中踱步,打量着十年未见的苏城。
记忆中街道的格局渐渐和映入眼帘的雨景重叠。黄金台上的金戈铁马仍在寒风里肆无忌惮的呼啸,而后街李大叔的卷饼店却在十年的时光里变成了一家有些凋敝破败的酒肆。
不知怎的,修罗有点想念荆轲酒壶中的烈酒。所以,他看雨,想那个日色昏暗的黄昏,想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以及那个改变他生命轨迹的挺拔背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你听到了吗?”修罗摇了摇头,在记忆中小街上一路迤逦,小街尽头,一座破败的老庙映入眼帘,宛如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修罗抬头,望了望门楣上残缺的牌匾。
“老君庙”。
十年未见,老君庙显得更加冷清破败,透过窄窄的屋檐,修罗可以看见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巢,难听沙哑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
修罗站在老庙的门口,并没有进去,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影子被拉的长而杂乱。修罗就这样安静的矗立着,任呼啸的风将他的思绪拉向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始皇帝八年,冬至,子时,老君庙。
一个黑瘦的小男孩蜷缩在一口破损的铜钟里,外面正纷飞着鹅毛般的大雪,苏城的冬天总是这样,雪一夜一夜的不歇。
小男孩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如果可以,他想要一个李大叔卷饼店一个温热的大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我想你们了,你们在那边,过的还好吗?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笑容让我感觉好温暖。”
小男孩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貂皮大髦,任思绪飞扬着,他想他或许应该离开这里了,以前他总是喜欢呆在这里,因为这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小街的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什么岔道,他将这么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茫在一片浩瀚的风雪里。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耶。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而在这样的雪夜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漫步在雪中,行吟着【论语·公孙丑】中的名篇,他像一个落魄的书生,背着古剑提着酒壶,他摇了摇酒壶中越来越响的余酒,侧耳听着那声音,似在惋惜。
那人徐徐的踱进老君庙,抬眼打量了小男孩一眼,摇了摇头,又继续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雪渐渐停了,小男孩想天就要亮了,燕国正在北方修筑长城,很多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去那里讨生活,虽然不算很好,但总归是一个新的开始吧?
全新的生活,可以让人忘记过去。
那书生却已喝完了壶中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了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小男孩想这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他站了起来,离开了那座硕大的铜钟。
“你听说过英雄冢吗?”那个人突然问道。
“英雄冢?”小男孩摇了摇头。
“英雄冢是一个杀手组织,那里有天下无双的武功,有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你愿和我同去吗?”
小男孩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吗?小男孩点了点头。
书生突然笑了起来,笑的豪情毕露,“好吧,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吗?我……我不记得了。”小男孩木讷的摇了摇头。
“那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我叫西风,你要记住这个名字。而你,就叫修罗吧,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荣,让这浮华世间变成修罗炼狱!”
他向小男孩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小男孩认得那是后街李大叔家的卷饼,一张白面,裹着碎肉和香菜的大饼。
小男孩默默接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时,他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他捧着卷饼,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嚎啕大哭起来。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呢?他这样想着。
“不要哭了,”书生摸着小男孩的额头,“从今天起你都不要再哭。因为你是修罗,而你的老师是西风。我会给你天下无双的武艺,而你帮我杀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书生转身而去,小男孩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一道寂寞的背影带着一个小男孩,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苏城小街上。
一声惊雷让修罗从十年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打量了破旧的老君庙一眼,然后,修罗动了。
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猎猎而动,有如大鹏,在空无一人的小街上吟啸而行,他的身后,是一匹硕大如马驹的白狼。
拐过几道街角,修罗猛的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把刀,一把在寒风中渗着泠泠刀光的屠狗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