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福建布政使司衙门后院。福建布政使沈鼎国正在喝问一名书僮:“沈强,少爷呢?我可是让你好好看着他陪他读书的,但现在……”沈鼎国气得花白的胡子不住地颤个不停,一双老眼瞪得像丸子似的。
“老爷,少爷吩咐不让告诉您的。”沈强低着头,不敢看沈鼎国,“老爷恕罪,小的实不敢说!”
“狗奴才,你是听老爷的还是听少爷的?快说!再不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沈鼎国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斥。
“老爷,小的……”
“休得废话,快说!”
沈强知道沈鼎国的脾气,要是惹恼了他那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无奈之下只好嗫嚅道:“刚才读书到一半的时候,少爷忽然就不想读了,说是……”
“说是什么?狗奴才,还不快点说!”
“说是寻李公子一起喝酒聊天去。还说是边喝酒,边指什么江山,这会说不定正在观海楼呢!”
“指点江山是不是?真是把我气死了,眼看着三年一届的会试大比就要到了,还有心思纵酒作乐。”沈鼎国气得直吹胡子瞪眼,一看沈强还战战兢兢地站在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把少爷叫回来!”
“是,老爷。”沈强不敢再说什么,应了一声转过身匆忙向门外走去。刚来到大门口,迎面看到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约有二十几个人。走在前头的是五个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飞鱼服,佩着鸾带,腰上挎着一把又弯又长的绣春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派头。
沈强跟随沈鼎国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对面过来的这队人马是锦衣卫,属于北镇抚司。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听从皇帝派遣,一般来说,只有重大任务才会派遣锦衣卫去执行。沈强心中纳闷,福建远离北京,偏居于东南沿海一隅,可以说是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事竟然烦劳锦衣卫出面呢?正想闪身避开,早就被看见了。前面五人中中间那人手中马鞭一扬,粗着嗓子喊道:“前面那人站住,你可是沈鼎国的家丁?快去通报一声,叫他摆好香案准备接旨。”
一听说“接旨”二字,沈强一下子就慌了神,这才明白这些锦衣卫是受嘉靖皇帝派遣,向老爷传旨来了。连忙扭头一溜烟又跑了回去。沈鼎国正气呼呼地倒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听到脚步声响,抬头一看,见是沈强又跑了回来,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恼怒地问道:“叫你去找少爷怎么自个跑回来了?”
沈强对着大门口一指,气喘吁吁地道:“老爷,锦卫衣传旨来了。”
“锦衣卫?”这下子轮到沈鼎国大吃了一惊,心中不禁犯了嘀咕:“难道福建境内出了什么大事不成?惊动了皇上,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正在沈鼎国惊疑不定之际,那队锦衣卫已从外面走了进来,二十几个人手按腰刀将院子围了起来。刚才那位向沈强问话的人看了一眼沈鼎国,问道:“你就是沈鼎国?”
“正是下官。不知上差是……”沈鼎国赶紧回答,一面仔细打量着问话之人。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在下陆炳,现忝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此次乃是奉皇上御旨到福建公干来了,快快接旨吧。”
听到“陆炳”这两个字,沈鼎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陆炳不仅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是嘉靖身边的红人,当朝除了内阁首辅严嵩之外,最受嘉靖器重信任的就是这个陆炳了。陆炳是武举人出身,身怀绝技,为人阴险毒辣,仗着皇上的恩宠,与严嵩狼狈为奸,在朝中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因他双眼呈浅黄色,得了个“金眼雕”的绰号。他手下有四名得力的锦衣卫高手,并称为“四彪”。这四人分别是“秃头彪”张横、“银髯彪”李卫、“铁翅彪”王猛、“飞天彪”陆天。这“四彪”这次也跟着陆炳到福建来了。
沈鼎国看到锦衣卫指挥使都亲自出马了,不敢怠慢,道:“上差请里面坐,待下官摆好香案,换上官服再过来接旨。”
“不必了。”陆炳沉着脸提高声音道,“沈鼎国跪下接旨。”
“臣在。”沈鼎国撩起袍角,跪在当地,心中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陆炳拿出圣旨,展开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建布政使沈鼎国自上任以来不思进取,至使倭寇横行,海事不靖,有辱大明国威。现革去沈鼎国福建布政使一职,即刻押解进京,打入诏狱,听候审查。沈府其他人等,一并押解进京,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充为官妓。钦此。”
这圣旨不啻于晴天霹雳,沈鼎国登时目瞪口呆,跪地不起。陆炳冷冷地道:“怎么,还不赶快领旨谢恩,难道还想抗旨不成?”
沈鼎国这才回过神来,声音发颤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来人,”陆炳将手中的圣旨掷给沈鼎国,对身周的锦衣卫道,“将罪臣沈鼎国铐起来,押入囚车。”两名锦衣卫走了上来,拿着一副木枷套在沈鼎国颈上,不由分说架着就往外走。
沈鼎国哭着喊道:“冤枉呀!冤枉呀!”
陆炳对“四彪”悄声说道:“布政使是威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何况沈鼎国这老贼为官多年,民脂民膏定然搜刮了不少。进去搜一搜,说不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四彪”会意分别进了内院搜查起来。
这时,沈鼎国家中其他人也被押上了囚车。沈强那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直哆嗦,撒腿想跑,被陆炳飞起一脚踢翻在地。一名锦衣卫过来对着倒在地上的沈强踢了几脚,骂骂咧咧道:“小子,想跑,活腻歪了!”也把他押上了囚车。
不一会,“四彪”走了出来,禀道:“沈鼎国这布政使是白当了,除了几十两碎银什么都没有,简直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不过他的公子沈钺倒没找着,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跑了?”
“晦气!”陆炳呸了一声,道,“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沈钺给我找出来!”
福州城向东有一座观海楼,此楼临海而建,登楼远眺,万顷碧波尽收眼底。虽比不上因范希文一篇《岳阳楼记》而闻名于世的岳阳楼,却也是观海听涛,招朋引伴,置酒高会的绝佳去处。此刻,在观海楼二楼凭栏位置一张桌子坐着两位年青公子。一位身体颀长,面白如玉,气宇轩昂,两眼奕奕有神望着无边无涯,波澜起伏的大海;一位皮肤黝黑,身子略显瘦弱。
“沈钺兄,来春就是三年一届的会试之期,以兄高才定能驰骋考场,折桂蟾宫,到时入阁为相定能一展兄经世济用,定国安邦之抱负。来来来,小弟敬您一杯,聊表寸心。”那位皮肤黝黑的公子看出沈钺似乎心情不怿,端起酒杯连连劝酒。
听了那位皮肤黝黑公子一席话,沈钺回过神来,端起面前的酒杯脖子一仰一干而净。将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长叹了一声:“唉。”
“沈兄为何唉声叹气呀?”那位皮肤黝黑公子不明就里。按理说沈钺青春年少,父亲又是威镇一方的封疆大吏,由于他聪明伶俐,才学出众,虽然才刚刚弱冠,已经是举人,锦绣一般的前程正等着他,不该这样妄自菲薄才是。
“李静安兄,”听了李静安一番疑问,沈钺将眼神从大海上收了回来,“你说咱们读书所为何事?”
李静安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孔圣人说过,学而优则仕。读书就是为了出将入相,图个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此言差矣,”沈钺摇了摇头,“静安兄所说的虽不无道理,历朝历代中也不乏这样的读书人,但这只不过是小儒而已,却不是大儒。”
李静安奇道:“小儒?哪依沈兄之见什么样的才算得上大儒?”
沈钺将目光投向大海,无不神往地道:“宋朝时的范希文曾言道‘处堂庙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忧国忧民,定国安邦,以一己之才学而能使百姓乐业,国家富强,外辱不侵,这才是所谓的大儒。若非如此,就是读尽圣贤书又有何用?”
“好,真是太好了!听了沈兄一席话,真的是让小弟茅塞顿开呀!”听了沈钺这番慷慨之语李静安连连击节叫好,“可是听说当今嘉靖皇上乃是个昏君,已有几十年不上朝理事了,只是在内宫斋醮炼丹。朝中大臣除了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之外,其他大臣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奏陈治国安邦之策了。”
“唉,可不是吗?”沈钺顿足叹气,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小弟听说广东琼山的海瑞上书大骂了嘉靖皇帝一顿,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嘉者,家也;靖者,净也。嘉靖,家家净也。’真的是精辟之至,骂得大快人心呀!”
“这海瑞也忒胆大了,连皇上都敢骂!”李静安摇头咋舌,一脸的敬佩。
“可不是吗?这才是真正的大儒!不为物喜,不为己悲,胸怀天下,仗义执言,这才是咱们学习的楷模!”沈钺壮怀激烈,慷慨而言。
李静安摇了摇头,道:“难,实在太难了!当今皇上疏于朝政,朝中有又奸臣严嵩一党把持朝政,致使国事糜烂,政风颓败;在外则有倭寇屡犯海域,沿海一带百姓朝不保夕。远的不说,单就咱们福建而言倭寇是越剿越猖獗。幸亏有俞大猷将军咱们才过上了几天安乐的日子。”
“唉,”沈钺长叹一口气,推开酒杯站起身走到栏杆前,凭栏远眺,“百无一用是书生。堂堂七尺男儿当效法班固、傅子介,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安能久事笔砚之间,籍籍无名,了此一生。”
“沈兄志存高远,小弟佩服之至。只是你我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投笔从戎,上阵杀敌谈何容易。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八股里代圣人立言搏个功名,图个锦衣玉食,封妻荫子吧!”李静安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沈兄,以你胸中之才学来年大比定能高中,届时入阁为相那还不是指日可待之事。”
沈钺知道李静安说得在理,低下头默然不语。正在沈钺黯然神伤之际,楼梯传来一阵“橐橐橐”急促脚步声。沈钺和李静安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上来的乃是一个庄稼汉,一身农家打扮。来人左右环顾,看到沈钺连忙走了过去,瓮声瓮气地叫道:“沈公子,害阿牛好找!”
沈钺心中好奇,道:“阿牛哥,何事如此惊慌?”
“你家出事了,快点走吧,有人捉你来了。”原来,这阿牛是沈钺的邻居,家中只有一个老娘,靠替人打长工养家糊口。沈钺见他生活困苦,便经常拿些银两接济他。阿牛虽说是个莽汉,也暗暗衔恩在心。这次陆炳奉旨来抄沈鼎国的家,阿牛看在眼里,所以赶紧过来给沈钺通风报信。
听阿牛这么一说,沈钺吃惊非小,忙道:“阿牛哥,不要惊慌慢慢说给我听。”阿牛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将所看到的沈家被抄,沈鼎国及全家都被押下囚车的经过简约说了一遍。别看沈钺刚才侃侃而谈,毕竟还是个刚弱冠的少年,家中忽然遭受了这么大的变故,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起来。
“沈兄,快走吧,这些锦衣卫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关键时刻还是李静安沉得住气,拉着沈钺便从往楼下跑。
“不行,我要去救我爹娘!”沈钺用力想挣开李静安。李静安知道事情重大,死死捉住沈钺不放,拽着就向海边跑去。
刚刚要跑到海边,身后“得得得”四匹马疾驰而来,旋即将沈钺与李静安围在垓心。纵马追上来的正是“四彪”。“秃头彪”张横手中马鞭对着沈李二人一指,问道:“哪个是沈钺?”
沈钺见事情危急,不愿李静安替他背黑锅白白送了性命,挺身而出,道:“我就是!”
“好!”话音刚落,张横从拔出腰间绣春刀,只见银光一闪,已将李静安头颅斩落。鲜血从李静安的脖颈狂喷而出,没有头颅的尸体直直僵立了片刻才扑倒在地上。
“你……”看到张横如此滥杀无辜沈钺又悲又怒,怒目注视着“四彪”,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四彪”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丝毫不以为意,竟似以杀人为乐。
“小子,跟我们走吧。”张横有意要炫耀自己的功夫,竟不下马,只在马上一探身,五指如鹰爪一般向沈钺腰间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