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轩随着韩逸缓步踏上阁楼，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心里思索着该怎么面对花满楼的楼主。
先前荀寒那一声让他们上来确实听不出多少恶意，但凌之轩却不得不去想，不仅仅是因为那条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更多的是那花满楼楼主的身份。
南来北往的客人只道他是与玄元门关系不浅，如今玄元门的天骄子弟就在眼前引路，先前也乖乖听话收住了手，那这位楼主与玄元门的关系便是实打实的坐实了。
他不清楚这楼主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短短的十几阶楼梯很快便走完，韩逸领着他走上二楼的回廊，来到一扇黑漆镂空用去毛兽皮糊好的门前，轻轻叩门，里面便传来了与之前一样的声音，只道一声进来！
韩逸推门而入，在一侧站定，将凌之轩邀了进来。
走进屋内，凌之轩才发现这里摆设与他先前住过的那一间无异。摆放在屋子正中间的黑漆八仙桌上放着两坛用黑泥烤干封住的酒，还未曾开封。
凌之轩上前一步站在韩逸身边行了一礼道：“晚辈渭城凌之轩，见过二位前辈”
荀铮先前在花满楼的雕花窗前居高临下看不真切，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面对面好生打量凌之轩一番。一别五年，这小家伙是否还记得他，他并不知道。他只是想看看数年之后，那当年手握棋谱，不曾修行，如今却是天榜第一的小家伙变成了何等模样。
荀寒同样将目光投了过来，很多时候做一些事只是因为兴趣。苍云北疆的凉人生性豪迈，率性而为，自古如此。昔年平定天下的八十万大军中有超过两成皆是凉人，这也是为何北凉足有三大世人皆知的开国功臣之因。
凌之轩同样举目望去，眼前那一身深色衣襟，顶着干巴巴老脸的老人却犹如一道深渊竖在他眼前，那种感觉即便是青衫徐修都不曾具备。那丝毫不像高人的外表下拥有的是超越四阶的恐怖实力。
而在老人一旁，那面若桃花气度不凡的男子同样不弱他几分，倘若单论样貌，凌之轩所识之人中似乎难有人可与之媲美，或许冷无情再修上几年，到了一定的境界与年岁，风姿可与之相较一番。
片刻后，荀寒荀铮皆收回了目光，先前那短短的打量，叔侄二人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已然让对方读懂，那便是他们有种看不真切的感觉，像隔了一层迷雾。
“不必多礼，小轩，韩逸，坐吧。”暂时抛开疑问，荀铮杨首道。他不在乎这些虚礼，在乎的是他们两个尽快落座后要开封的美酒。
但他这一声小轩却叫的极为自然，自然的仿佛是认识凌之轩多年的长辈熟人般，让凌之轩一阵疑惑。
他自幼居住在渭城，从小到大叫过他小轩的人虽说不少，但他都是记得的，但他却不记得何时认识这样一位老人，一位与北凉玄元门这个庞然大物扯上关系且深不可测的老人！
“二叔，这小家伙确实不记得你我了。”看着狐疑落座的凌之轩，荀寒伸手揽着右手的衣袖，一边为三人布碗一边道：“五年前东延郡南界燕山，深秋枫叶开满，你在山腰的凉亭中看着棋谱，我拍过你的头，可曾记得？”
凌之轩微微诧异后幡然醒悟，那时他虽年幼，却也有十二岁。在他正式修行之前，他父亲凌涣带他走过不少名山大川。
未曾修行，首先修心，看几眼这广阔壮丽的大好河山，对你是益事！
这是当年凌涣亲口对他说的。
“你是荀寒前辈，还有荀铮前辈。”有些事不提，似乎便是忘记了。若不提当年那红枫叶黛瓦亭下的趣事，他可能真的想不起来眼前的二人是谁，毕竟早已时过境迁五年，而当年也只是见过一面。
一旁的韩逸望着这三人没有说话，心里却大概理清楚了思路。五年前荀寒荀铮便已经见过凌之轩，只是应该是太久没见，这渭城天榜第一的家伙竟然将这二人给忘了，真不知是该说他太过于糊涂将两大强者都给忘了，还是该说他这五年又做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将他们给忘了。
“记起来了嘛。”丝毫不像高人却极有高人风范摸了把胡子的荀铮接着道：“韩逸这小家伙是我执法殿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人之一，到底年少气盛了些，你们二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好了。你二人痛饮几碗，事后谁都别往心里去。”
荀寒禁不住摇摇头，他二叔的性子他还不了解？这那里是要让二人结识为友，分明是按捺不住酒瘾罢了。
在心中轻道两声罢了后，荀寒伸出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抓起一坛酒来，轻轻一拍去掉封泥，顿时满屋酒香四溢！
荀铮的老脸瞬间精神了起来，然后陶醉的闭上眼睛闻着酒香，一副销魂蚀骨的模样。
荀寒不紧不慢的倒出第一碗酒，是给荀铮的。
这是封存长达七年的清酒，酒质清澈，香气四溢，荀铮毫不顾忌那长老的形象迫不及待的饮上半口，顿时满唇芳香，不似烈酒般刚硬，不似柔酒般绵长，犹如清澈溪流百花绽放，回味却又如百鸟朝鸣在他舌尖绽开！
道一声好酒，荀铮不顾三人自顾自的喝了起来。荀寒早已见怪不怪，这世间有酒出现时起，这般嗜酒如命的人便已经存在了，不管岁月轮回，王朝兴衰，嗜酒如命的人始终存在，自从多年以前他二叔受过情伤，这一生就那么点爱好了，也唯有随他去了。
凌之轩端起酒道一声韩兄请后，二人一饮而尽。
感受着舌尖绽开的畅快余味，凌之轩对这酒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这世间做事的人很多，有的人织席贩履，有的人屠猪宰羊，有的人日出而耕，有的人磨剑载成，无论做什么，能够将之做到一定的程度，便值得称赞，例如这酒，例如韩逸所练的刀，”凌之轩如是说道。
这话说的很体面，没有小人嘴脸的溜须拍马，也没有阿谀奉承的嫌疑，只是那般不卑不亢以一个有涵养的角度去肯定这酒，已及方才使刀的人！
韩逸微微诧异，不过他并未说些什么，有时候沉默就是这样。
荀寒没说话，饮完酒才道：“小轩，你妹妹了？”
凌之轩没想过他会问自己的妹妹，心底满是诧异。韩逸微微挑眉看着一旁的凌之轩，心思想的却是这家伙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哥哥。
荀寒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回到客栈时，小二说的是一男一女在阁楼上与十几名手持刀兵的修士混战，然后遁入山林中。既然那二人中的一人是凌之轩，确认无疑，那另外一人，在荀寒的感受里应该是他妹妹吧。
“舍妹与家父同在渭城，并未曾随晚辈外出。”
“还在渭城，那与你在一起的是谁？”荀寒脱口而出。等到他回过神来细细思量，却觉得不对劲了。倘若凌之轩去时是两个人，回来时只有他一人，那么另外一人只可能是死了！
想到这里，原本一副云淡风轻的荀寒脸色微变，他似乎太过于唐突了，这种事竟然直接问出口！
“并非前辈所猜测的那般，事情有些复杂，个中缘由晚辈不便细说。”凌之轩面露尴尬，那份尴尬有三分真七分假。他当真不能够详谈北凉深山里的事，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从心底里不放心荀寒与荀铮，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前不久蒙上了一层心里阴影，更多的是因为北凉的境况。
玄元门自王朝平定天下之后便一直建立在凉地，在那之前玄元门是何等姿态他不知道，他也不清楚史书当中有无记载，他知道的是这个屹立在凉地的庞然大物，足有三百年的时间去摸清楚凉地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二十年前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曾试图进入大阵中，寻找他们所认为存在的宝库，但那次行动最终应该失败了。不提青衫徐修他们在二十年后所做的一切，凌之轩在走出深山老林回到花满楼前，遇到梁源时便有了这种想法。这种想法结合他所知道的一切变得越发合理，就像水到渠成一样。
什么样的势力才可以瞒天过海，在二十年前瞒过整个天下，出动诸多不弱于四阶的强者？也唯有天下五大宗派之一，掌握着整个凉地的玄元门可以做到吧。而这些年玄元门势微，诸多长老坐化，不得不让人往那里联想，这些长老真的只是简单的坐化？
想到更深处，凌之轩望了一眼荀铮，察言观色，想从中得出点答案来，奈何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知道老人当年是否参与过那次行动，也不知道玄元门的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他只是个刚刚在渭城崭露头角，却因为种种原因被牵入这混乱漩涡中的一人罢了。
“你这小家伙不说，我也不问。”
凌之轩的话不像说谎，既然他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有些东西他不愿意说，问破了便不好了，哪怕他实力孱弱，但是荀寒以及荀铮心里都清楚，凌之轩有一个丝毫不弱于他们二人的父亲。正常情况下他们只会以礼相待。
“前辈宽心。”
“罢了罢了，小轩陪我杀上几盘如何？”荀寒不在问，思及往事，他想起五年前凌之轩看棋谱看的认真，便一时兴起与他下了几盘，然而结果却是他连输数场，最多的一局他连失三目，战绩一片惨淡。
时隔五年，他自问棋力有所长进，自然要与凌之轩再战一番，虽然他的棋力与他的实力从不成正比，但这毫不影响他从荀铮哪里学来的习性。
“前辈若是有兴趣，晚辈自当奉陪，可否容晚辈洗漱一番，换身干净的衣物，哪怕挑灯夜战，晚辈也不会推辞。”荀寒揭过那件事不提最好不过，他提出对弈凌之轩当然不会拒绝，他自幼在凌渊的教导下学习琴棋书画，未登天榜之前，在渭城文人墨客中他便小有名气。
荀寒不阻拦，荀铮也没意见，凌之轩道了声先行告辞后，在三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厢房。他转身下楼，根本没有偷听他们说什么的打算。在三阶高手面前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的偷窥一切，但在两大不世强者面前做这些无异于找死。
走下楼梯，凌之轩抓住从他身边急匆匆走过的小二，让他准备一间厢房，在为他准备一套衣服，他要沐浴更衣。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小二一脸说不出的怪异表情，哪怕他心中满是不愿意也要为这位爷去准备，自家楼主接见的人，他当真招惹不起。
梁源见缝插针，在凌之轩就要转身离开时拦住他，抱拳道：“凌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梁源这一声道歉是突如其来，突如其来到凌之轩觉得自己听错了，不久前尙还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梁家子孙，怎知来道歉了？
细细想来也唯有被教导过一番才会如此吧。这就好比在外闯祸的毛头小子被家中长辈一番责备后跑去赔礼道歉般，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无妨。”凌之轩不会与他置气，被揍的是他，并非自己。只是他觉得奇怪，这个韩逸口中梁家的直系子孙不是向来心高气傲嘛，竟然主动来示好，那见缝插针的模样显然是一直等在这里，等他下来。
“凌兄不介意就好。”梁源顿了顿上前一步贴着凌之轩耳边道：“我家师姐想单独见上你一面，凌兄你看？”
庄梦溪在说出让他给凌之轩道歉时他便猜到，向来看似眼高于人实则心肠不坏的师姐是有什么事想要找凌之轩帮忙，所以让自己去买个情分。原本高傲到几乎不可一世的梁家子孙去给他凌之轩道歉，倘若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多少也要担待着，给上几分面子，去应了庄梦溪的要求。
然而他未曾想到凌之轩却是脱口而出的一句“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