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晚上。淑莲在台灯下写日记:
9月14日,星期日。
杨明峰今天来我家找书,找出了三十多本他想看的书,并且排好了顺序,让我以后按照顺序拿给他看。
找完书,又在一块儿讨论了关于古体诗词和现代诗的问题。他说他也是喜欢古体诗词,不大喜欢现代散文诗。
他走了以后,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有点儿后悔,真不该让他一下子找出这么多的书——我希望他每个星期天都能来我家,一块儿看书学习,讨论问题……
董惠君轻轻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了。
淑莲急忙用一本书压在日记上。
董惠君都看在了眼里,温和地笑笑说:“哟,还有什么瞒着妈妈的秘密嘛?!”
“没有瞒着妈妈的秘密。”
“那为么妈妈进来就赶紧用书盖住呢?——其实,你不让妈妈看,妈妈也知道你写的什么。”
淑莲站起来搂住妈妈,有点儿撒娇地说:“你说说,我写的什么?”
董惠君:“给明峰写的信,对吧?”
“不对!……妈妈你诬陷好人!”
董惠君一笑:“就算是你真的给他写了信,我也没说你是坏人呀,怎么说是诬陷呢?”
淑莲无言以对,就拿过笔记本来递给妈妈:“让你看看,是信吗?”
董惠君接过来,看了一遍,禁不住一笑,然后指着最后一小段念道:“他走了以后,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有点儿后悔,真不该让他一下子找出这么多的书——我希望他每个星期天都能来我家,一块儿看书学习,讨论问题……”接着又分析评论道:
“这段话里隐含着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离写信已经很近了……”
淑莲含羞撒娇地打断妈妈的话:“不是!妈妈不是!”
“好好,不是。”董惠君无可奈何地说,“其实,你这个年龄,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女孩儿比男孩子发育得早,这很正常。……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开始和你爸爸偷着写信了。那时候你姥爷姥娘虽然也有点封建保守,但比别的学生家长就好多了,所以我和你爸爸一直比较顺利。”
淑莲就像久雨看见了云开日出似的高兴了:“妈妈,是你先给爸爸写的信呀,还是爸爸先给你写的信呀?”
董惠君无奈地一笑:“谁给谁先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握住两点:一是不能影响学习,把握好了能促进学习,把握不好呢,肯定会影响学习;二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做出对自己对别人不负责任的事儿,也就是说,要有个心理防线。”
“妈妈,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我不会做出让你生气的事儿来。”
“说好说,决心也好下,真正做到,需要很强的自制力。……还有,你知道我为么现在对你说破这方面的事吗?我是考虑……你爸爸被打成‘右派’这个事,有可能给你带来一些影响和挫折……我看出来你很喜欢明峰,我也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所以,我想提醒你:你应该早一点让明峰知道你爸爸的‘右派’这个事,如果两个人感情很深的时候再知道,有可能给你俩都造成痛苦……”董惠君的眼里有了泪花,“孩子,你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的重要性,才不会给自己造成……”
董惠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眼前出现了丈夫汪若宇被打成“右派”时的情景:
早饭后。董惠君给丈夫端来开水,汪若宇从药袋里倒出两片白药片,放进嘴里,接过妻子手中的水杯,把药冲下去。
有人敲门。董惠君赶紧去开门。
来人说:“校党委让我来通知汪教授,马上拿着生活用品到学校,去农场劳动。”
董惠君一愣,瞪眼看着汪若宇。
汪若宇怆然地叹了口气,对惘然若失的妻子说:“昨天学校里召集了十几个人讨论最后一个‘右派’名额,谁也不发言,下午我发烧实在抗不住了就去了医院……唉!”
董惠君面对学校来人,用商量的口吻说:“他感冒发烧,有病假条,能不能晚两天去呀?”
来人有点儿为难地说:“这个事我说了也不算……我看这样吧,你拿着东西去,到学校以后,你自己向领导说说吧。”
董惠君无可奈何地给丈夫收拾整理东西。
一辆解放牌大货车停在大学操场上,车上站着十几个人。
董惠君陪丈夫找到校领导。董惠君温和但却是非常恳切地说:“他感冒发烧,有医院的病假条,能不能等退了烧再去呀?”
校领导是挺为难的表情:“咱找个车不容易,也不能过几天再单独弄车去送他自己呀,路又这么远的……这样吧,让他坐到驾驶室里。”说完,就让人把汪若宇的行李扔到车上。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急急慌慌地骑到校领导跟前:“市里说接到上级通知,一律停止审批盖章。”说完把一份“右派审批表”交给了领导。
校领导一脸的难色:“汪教授已经上了车……先走吧,随后再说。”
卡车开动了。
董惠君站在那里,看着汽车远远地消失……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淑莲看着妈妈流出了眼泪,自己也泪水汪汪的了:“妈妈,你别难过了,我尽快地告诉他……”
[02]
星期天的下午。明峰和淑莲来到黑虎泉西边,坐在一棵柳树下的石凳上。淑莲向明峰说了爸爸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改的事。
明峰的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哀怜,但是哀而不伤。他问淑莲:“知道他是为了么被打成的右派吗?”
淑莲:“妈妈告诉我,他可能是平时说话不注意……他以前经常和一个老师谈论对政治、文学和社会上一些事的看法;爸爸回忆,他曾说过同意马寅初‘新人口论’的观点,还说过张竞生——就是外号叫性博士的那个张竞生,说张竞生说的中国早就应该实行优生优育,还说首都不应该定在北京,北京的封建意识太浓……”
明峰听了,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这些话有什么反动的呢?”
淑莲:“人家要是上升到和毛主席唱反调,或者说反对毛主席呢?——毛主席不是说‘人多热气高’嘛!”
明峰长出了一口气:“我上小学时最喜欢的梁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俺爸爸说,把那么多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打成‘右派’,伤了民族的脊梁,动了国家的根基……”
淑莲黯然神伤地说:“俺妈让我告诉你这事的意思……你要是觉着不好,以后就不要去俺家了……”
明峰看着淑莲的眼里含着泪花,有点儿疑惑地说:“是不是你妈不愿意让我去你家?”
淑莲:“不是,俺妈挺喜欢你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你还是愿意去俺家,我和妈妈……都会高兴的。”
明峰露出了笑容:“你放心吧,我不认为你爸爸的事儿会成为咱们一块儿学习交往的障碍。我也希望你放下这个包袱,把精力全用到学习上。其实俺家吧……怎么说呢,俺二叔是八路军,解放济南的时候牺牲了。二婶没孩子,后来就改嫁了;俺爷爷把前院的西屋卖了,钱给了二婶。三叔1947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了去,下落不明:走的时候结婚才三个月,也没留下孩子。三婶住在前院的北屋里,她说做梦光梦见俺三叔,说没死,就一直守寡等着他;街道上就说她是伪军家属,经常让她去扫街。俺爷爷临死的前一年,就做主给三婶办了离婚手续,搬到娘家去住,这才不让她扫街了。可是她坚决不再嫁人,听说办完离婚手续她就给俺爷爷磕了头,说‘活着是杨家的人,死了是杨家的鬼’。俺爷爷临死的时候,嘱咐俺爸爸说,要尽力照顾好老三家……其实上一代人的这些事儿,用不着当成包袱,咱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俺爸爸经常告诫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有岳飞的名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俺爸爸还专门请人写了一副对联: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等以后你也去俺家看看吧。”
淑莲露出了天真清纯的神态:“行,你什么时候让我去你家看看呀?”
[03]
晚上。明峰在台灯下学习。杨母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几件洗好的衣服。
明峰扭过身来:“妈!”
杨母:“你看你的书吧,我把你的衣裳放到橱子里。”
明峰看着妈妈的脸:“妈,我想和你说个事。”
杨母温和慈祥地看着儿子:“什么事啊?”
“我想让俺同桌来咱家玩儿。”
“我还寻思什么大事儿呢,这个还用着问么!”
“我怕俺爸爸再不高兴呢?”
“你几个姐姐都时不常地领着同学来玩儿,男同学女同学都有,你爸爸从来没烦过。”
[04]
星期天的清晨。明峰从东屋出来,到厨房里拿出水筲和扁担。
八姐听见水筲响,从北屋里跑出来:“六哥,你去挑水呀?”
明峰一笑:“拿出水筲来,不挑水还能干么?”
“我去挑行吧?”
“你挑不动,把你压得不长个儿了。”
“不会挑半筲嘛!”
“一分钱两挑,给人家一个牌挑半筲,不是吃一半儿的亏么!”
“那个看水管子的爷爷脾气挺好,我看着一个老奶奶就是挑半筲,一个牌挑两次。”
“人家那是照顾特殊情况的,都这样就记不过来了,咱家又不是没人挑水。”明峰挑起担子就往外走,
八姐也跟着走,并说:“我跟着你去排队。”
水管子小木屋跟前有五六个人排着队等着接水——有的把扁担放一边,放上水筲排队;有的则手里拿着扁担,放好水筲排着队。八姐让六哥拿着扁担,她站在水筲那儿排队。接满水走一个人,排队的就往前挪一次筲。
挨到接水了,明峰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分钱,从窗口里递了进去。
一只青筋嶙嶙的手递出一个小纸牌,明峰接了过来。
随后,看水管子的马爷爷又探出头来看着明峰说:“六哥,我听说你会修戏匣子,我这戏匣子不响了,你能给我看看吧?”
明峰:“我刚学着修,不一定能修好。”
马爷爷:“你拿去看看,修不好也不要紧,就当练练本事。”
明峰:“行啊,一会儿让八姐抱回去。”
说着话水已接满,明峰把两只水筲放好一扁担距离,让八姐进屋拿戏匣子,然后挑起水筲就走了。
杨父在数两棵石榴树上的石榴。杨母面带温和的笑容走过来:“数了好几遍了,数出个数来吗?”
杨父嘿嘿一笑:“要想数准确,得一个一个地系上线……”
“用着费那个事了么,闲的!”
“我是说这个事儿,我又没真系线……今年比往年得多结二十多个……”
明峰挑着水进了院。后边紧跟着八姐,两手抱着一台木壳的收音机。
杨父:“怎么还抱来一个戏匣子,谁的呀?”
八姐:“看水管子马爷爷的,坏了,让六哥给修修。”
杨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倒完水走出来的六哥,感觉儿子有了本事,乐得眉开眼笑,心里也像喝恣儿了酒一样的舒服,但是却说:“仔细着点儿,别给人家修坏了。”
明峰:“马爷爷说修不好也不要紧,让我练练本事。”
杨父没再说什么,轻轻地哼着京剧《穆柯寨》孟良唱的一段“紧紧加鞭恨马慢,离了黄花奔阳关……”向北屋走去。
杨母看着六哥肩上有一根线头,给他捏下来。
明峰小声对妈妈说:“妈,吃完饭我去俺同桌家里拿书,在那里学习一会儿,中午吃饭前回来,行吧?”
杨母:“去吧,中午早点儿回来。”
明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