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村之北有青松林一座,此林面近高山,背靠黑河。曾有一方士路过此地,一指青松林言道:“面水靠山之势乃灵聚之地,必出人杰也。”
不久后便有一家大户把林子买下取木建房,入住不久此户人家果真出了大贵,取功名于进士及第。因而,枯木村民便把青松林视为风水福地。
春雨过后,绿草纷芳。青松林外时不时会有一缕春风蠕动,使人精神倍增身心开朗。
可此时,厉福胜却是眉头紧皱地思考着什么,每走几步都会向身后一个六七岁的小童望上那么几眼。而小童则默不作声,紧跟其后。
前面就是青松林,赶了一早上泥泞路,两人都有些累了。于是两人便找了一个干净处歇息片刻。厉福胜点上一袋旱烟猛抽起来,小童就坐在一旁吃着干饼子。
厉福胜边抽一口旱烟,边望向自家二娃子,用心地思量着。
他一大早带着二娃子摸黑赶了数里路途来到青松林,就是为了办一件大事。
前些天村里传出贾先生要收一名书童的消息,厉福胜就想着让自家二娃子去试上一试。虽然只是一名小书童,可是,对于贱民户籍的老百姓却是一次天大的机会。
原由,就要从这位贾先生家世说起,贾家世代居住在青松林子,一家三代进士,可以说是枯木村甚至十里八乡内唯一的书香世家。而现任贾先生在十多年前,更是成了举人还上过金榜,为官数栽,贾家名头在乡里一时无两。
如果二娃子成为贾先生的书童,那么,他们厉家从此就能摆脱贱民户籍进身寒门,下一代人进官学读书再博取公名光艳门楣,他老福胜就是厉家的功臣。想到这厉福胜不由眉开眼笑。
只是,书童进了先生门,就等于把儿子卖给了贾家,这又让厉福胜犹豫不决起来。
一盏茶后,厉福胜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对小童说道:“厉娃子,走!”说着就向青松林迈步走去。
“嗯!”厉娃子利索地收起干饼,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青松环绕之中,一栋排竹搭成的大宅就出现在两人眼前,清雅画意的大宅在厉福胜眼里成了气派的象征,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在宅前,一石砘上坐着一位年过花甲的青衫老者,背有些寒,头发花白,两眼却隐有一道精芒闪动,显然是久经官场的大人物。
这就是归乡养老的贾异贾先生。
“福胜来了。”贾先生见两人到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诶,是的!”厉福胜忙上前行礼弯着腰说道:“贾先生,我家娃子带来了,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干活利索。先生您看看是否满意。娃子,快给先生见礼。”
厉娃子乖巧地上前,按爹爹在家里教地规矩深施一礼道:“贾先生好!”
贾先生平静地打量着厉娃子,好一会才说道:“好,果然聪慧。”说着取出一个油纸包,在厉娃子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个肉包和一个面饼,贾先生眯着眼晴,道:“肉包、面饼都是冲饥之食,一路赶来你也饿了,选一个吧。”
厉娃子的大眼晴眨巴了两下,肉包面饼都是贵重吃食,在大昭国中贱民籍百姓很少有机会尝到,听贾先生的话语,厉娃子自然很是心喜,只是聪颖的他隐隐地觉得,选那一样都有些不妥。犹豫了一会没有做出选择,反道:“请先生帮我挑。”
“唔!”贾先生有些讶异,睁开了半眯的双目,随之对厉福胜笑道:“呵呵呵,福胜这娃子我很满意,回去后,就让你的族人到官家处换腰牌吧。”
厉福胜听闻大喜,连声称谢。有了寒门身份,厉家出头之日有望。这让厉福胜怎能不喜呢?
大昭国等级划分非常苛刻,其表现就在于年税。身份越低,税量越高。因此,一般人生活很是困苦,有了寒门身份,年税最少能减八成……
就这样,年仅七岁的厉娃子在爹爹千叮万嘱下成了贾宅书童。
送别了老爹,厉娃子跟着贾先生走入宅内,入门就是大厅,上首是一长檀木桌桉,两边分别摆放着三张太师椅,四周墙挂着几副山水画,很是清雅。
入得厅内,贾先生便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原本寒着的背突然挻得笔直,那有半分年过花甲的样子。看着厉娃子,神情严肃地说道:“娃子,你可有名字?”
厉娃子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听贾先生一问,忙答道:“没,不过村里的人都喊我厉娃子。”
贾先生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道。“从今个起,你就是我的书童,怎能无名。”说着贾先生四下一望,正好看到墙上的画卷,入眼就是一副青山苍松图。画上高山怪石险崖,一株笔直的青松毅立在悬崖边上,任凭山高云纵依旧耸立在乱石当中,傲然生长。
贾先生微作沉吟说道:“你厉家世代贱籍,因你进身寒门,前路多是忐忑,若你厉家无大意志者出现,厉家寒门依然难以长久。孟郊曾言‘见说祝融峰,擎天势似腾。’从今天起你就叫厉擎天吧。”
“谢先生赐名。”得了名字,擎天甚是欣喜,连忙答谢。
“好!”贾先生淡淡地点了点头,又道:“在后院的房子,你随便选一间住下。以后,除了我读书时在旁候着,其余时间就干些杂活。每月会有人送粮食前来,你也留意一下。”
贾家宅子很大,分前后两院,有房二十余间。可是,这大一处宅子只住着贾先生一人,杂事自然也全都落到擎天一人身上。
擎天不敢反驳,只得点头应是。
身为书童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就要学着做早点,打扫等杂事,开始时贾先生会教几回,没几日聪慧的擎天很快就上了手,完全进入角色。这让贾先生很是满意,往后的日子里除了读书时要在先生身旁候着,余下时间就是打扫和做饭。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平淡无奇。
春去秋来,很快一年多过去了,擎天原本瘦小的身子壮实了不少,还长高了一节。在贾先生处不像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吃食完全无忧,不长身子就是一件怪事。对于这样的日子擎天很是满意,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到,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一件坏事。唯一遗憾的是贾先生一直没教他识字,在贾家一年多,时常跟在贾先生身旁。耳闻目睹下,加上出身贫苦,才八九岁的擎天,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要比一般孩童成熟许多。而常常有些名士文人来拜访时,总会与贾先生谈论天下奇闻趣事,他也在一旁侍候。因此,擎天小小的年纪便已经明白了很多事理。
这也让擎天多了一层担忧,他很明白家里现在拿着寒门腰牌,家境慢慢见长,可是他这一代中如果无法出一名识字或优卓之人,如果那一天贾先生两脚一蹬,那么这面寒门腰牌很可能不保。在贾先生家中过了一年多的上流生活,让他再次回到穷困的日子,擎天肯定是不愿的。可自己的父亲、大兄与小弟的为人他很清楚,这事指望不上三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
这一晚,忙完一天的活后,擎天呆在自已的屋子内,苦思着这个挂在心上已久的问题。只是如何让贾先生教自己识字,乃无头绪。
直接开口,很可能会被贾先生怪罪从而被赶出青松林。文字在现今社会和武功秘籍差不多,贸然寻问可是大忌。擎天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想到烦闷处,擎天从茶杯中占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有模有样地学贾先生写起字来。
不一会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完成,“见说祝融峰,擎天势似腾!”
贾先生为他起名时说过的一句诗,挂在大厅的青山苍松图上就有这么几个字,十分显眼。他当然就识得这十个字,擎天还隐隐地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深意,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印象非常深刻。
厉福胜这个当爹的虽然五大三粗,可是他有一个习惯,遇事总会装模作样地思考。当然,大多时候想出来都是些蚤主意。连他自己都不否认这一点,就是改不了。而厉福胜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行为却深深地影响了擎天。
擎天同样养成了他先思而后行的行事作风。也颠定他在以后仙途中,临惊不乱、泰然处世的心态。
“咚、咚、咚……”擎天几个小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望着眼前十个大字沉思着。
“有了!”
一盏茶功夫,擎天蓦地一下猛敲,面带着笑意跑出屋子。没过一会,搬着一块木板与一包东西回到屋内。看着两样东西,擎天小嘴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万事俱备,只待来日一试。”
在科考年代,识字代表有身份。普通人想要识字,无非两种途径,第一拜师,由老师亲自教导,而你将永远刻上师门的名号。其二,世家相传。父传子,子传孙。除此之外,那怕你再有钱也别无他法。
文字数千,万千变化,无人教导能识得百来个已是运气。
书童识字的机会不是没有,前题是得到先生无比恩宠,擎天自问与贾先生的关系还没有达到那种地步。
侥幸的是,一年多相处下,擎天发现贾先生有许多怪癖。如从不食肉顶多喝些汤水。又比如除了读书外其余时间都会呆在后院的一间石屋里,只有打雷下雨时才会出来走动,有时候一呆就是好几天。致于他在里面做什么,擎天就不得而知,因为那里是禁地。
而最受擎天喜爱的一项就是,这位贾先生读书时总会撕开嗓子诵读,生怕没人听见似的,据说这能培养文人身上的浩然正气。因此,擎天虽然只识得十个字,却能把一本道德经倒背如流,而贾先生的怪癖功不可没。
若是能得到一卷道德经,擎天相信识字大业月余可成。但擎天没有去翻贾先生的竹简,那可是书童大忌。这点,所有书童都无书自通。擎天当然不会主动却触犯忌讳,这样会引起贾老大的猜忌,从而动摇他在青松林的根基,。
因此,擎天需要一些‘无意’的机会,如眼角余光、收拾桌桉时把竹简收起的刹那、还有竹简不小心落地畅开,这些都是机会。后两种太过容易引起怀疑。第一种虽然难度颇高,然不失稳妥。
擎天沉吟了半天,点了点头才回到床上,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机遇,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睡了过去……
天边翻起鱼肚白,擎天早早起来,把杂事做完已是中午。看了看天气,有些阴沉。估摸着贾先生今天应该会读书,机会来了。
做好万全准备,然首次行忤逆之事,仍不注心跳加速。这可大为不妙,深吸几口气微微平复一下,擎天直奔向书房。
书房位于宅子前院一个偏角,布局非常简朴,一张桌桉,一张靠椅余下就是一堵摆满竹简的简架子。现今纸张已经通行,只不过安律,纸张成书只能用于官文。无官者只能使用古老的竹简,以视官家特权。
转近书房,里面传来贾先生雄厚的诵读之声。只不过,这回贾先生所读并非道德经,而是更为复杂的诗经。
擎天小眉头不由皱了一下,诗经内容非常繁奥,对于偷学者来说,难度可就成倍增长。
入得书房内就见贾先生手执一简,全神贯注地诵读着。擎天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旁垂手而立,生怕发出半点声音,打扰了先生。还尽量不让自己出现与往常不同的异样。
贾先生读完一简,没有发现擎天心存着什么鬼点子,这让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擎天年龄毕境还小,淡然小脸下情绪微妙的变化,又怎么能逃得过久厉官场的贾举人。
“擎天,你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乱杂,是怎么一回事?”
擎天听闻神色不变,然心中已然大骇。难不成自己这点小心思被发现了?
不对,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又怎么会……擎天否定了这个想法,心驰闪动,嘴上却毫不犹豫地编出了一个谎言。
“哦,噢!先生是这样的,那个给咱们宅子送菜的刘三,不知怎么的迟了三天还没有从菜前来。我琢磨着是否要把此事禀告先生,又怕先生生气,所以才……”
贾先生闻言,把目光拉离竹简落到擎天身上,眼皮微眯似乎在思考其中原由。
然而,擎天却被这种目光盯得心里直发毛。这种眼神擎天很熟悉,第一次见贾先生时,就是这种眼光看过看他的。
现在的擎天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厉娃子,无论是见识、阅历、思维都有了质变似的脱变。这回,他清晰地在这个目光下捕捉到了一丝疑惑、警惕与堤防。
贾先生一直都在堤防着自己!
刹那间,擎天突然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般的好。近两年的生活,这位贾老大还一直在堤防自己,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擎天心里很是不安,神情却依旧没有变化,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待贾先生发话。
过了好一会儿,贾先生眉头才松援些许。收回目光望了望外面天色,说道:“今年夏天来得晚了些,易生蟥卵,想来现在孵育之时也到了,虫子自然多了点,刘三晚送几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为我供菜十多年,这点小事你不能为难于他。”
“是,仅依先生之意。”擎天连连恭顺应道,心下终是松了一口气。只要没看穿自己那点鬼主意,什么都好说。
此事过后贾先生依旧朗声读书,没有再提它事。一个多时辰就结束了今天的读书时间,待擎天收拾好桌桉后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擎天在卷起竹简的刹那,无意地扫了竹简一眼。
擎天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然而记住最后两三片竹片上十来个字的样子,还是能做到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再把这些文字与贾先生读书的声音从后往上一一对照,学会这十来个字不成问题。
擎天收拾得很利索,贾先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待两人离开书房,就各干自己的事。
等贾先生回到石屋后,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屋子,从床底下翻出作晚准备的两样东西。一块木板和一个小布包,把木板放在地面上。然后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抛黄泥。把黄泥捏成小条,当作笔使用,把今天记下的文字默写出来。
这样一来擎天认识的文字达到了三十之多。本来能有四十,只是这一段文字中有几个字重复出现。无非是什么呼、什么曰的,擎天这一发现,心里按不住大骂:这些人有事没事卖弄什么文彩。
天道酬勤,这句话一点不错。大山也奋不过愚翁世代功,一个多月后,擎天就已经能把整编道德经整理出来,进步那是一日千里。只不过,字虽然是识得,可句子内近似哑谜般的深意,他是大多无法明白。然而,若是到官家处考核,通过童生应该不成问题。
在大昭国,科考排名从状元、举人、进士、秀才到童生。考状元、举人、进士擎天自问没那么大的野心,只要拿到秀才的功名就心满意足了
成为秀才,好处也不少,不单单能免其年税,每月还能从官家处领到数斗米的供养,可保一生衣食无优。
按现在的学习进度,再花上两三年时间,达到秀才水平应该不成问题,擎天打定了注意。只要贾先生两脚一伸,就打着弟子名头考上一考。
此后日子没多大的改变,依旧正常地过着。之前贾先生所言蟥虫之事终于应验,大昭国以西全境受灾。这是贾先生一位朋友带来的消息,不过,这与擎天无关,反正他爹爹是江边鱼夫,蟥灾再大也烧不到河里面不是。擎天很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白天干杂事,中午到书房,晚上窝在屋子里复习偷学会来的文章。
平民思想,事不关自高高挂起,在擎天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平淡的日子又过去一年,擎天已快有十岁,个子又高了不少,相貌初现,继承了厉福胜血脉的缘故,他的样子连普通都算不上,好在离丑还有一点距离,那就是普通…非常普通,看上一眼都很难让人记住他的样子。
春去夏至,天气热得让人有点气闷,这天贾宅却是来了一位让擎天印象非常深刻的客人。
以贾先生在官场上的名声,往日来得大多都是文人墨客,而今天竟然来了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