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手里那张细小的纸片,久久未出声。
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用袖掩面,不着痕迹地将纸片吞入口中,吞咽,咸涩皆有。
阖眼,脑海中却仍旧浮现那潦草的字迹。
——wind。
在这个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词的涵义。甚至连我曾经的枕边人巫岸也不会明白。
可是却有这样一个人,他曾执我之手,说要与我偕老。也曾在那杨柳之下,听我倾诉,看我舞蹈,吹笛与我合奏。然后用心记住我所教的每一条特殊的词句,只作为我们之间的暗号。
小师傅,原来你还在。
原来你还在。
哽咽,却,哭不出声。
天色渐亮,我抬首,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
“主子,”婉月来到我的身旁,“不早了,您还是去歇息一下吧。”
我轻轻开口,“我不累,你下去歇着吧。”
“主子...”
“无妨,你先下去吧。”
“是。”
“随风,”待婉月离去后,我开口道,“他怎么说?”
房梁上跳下一身影,跪在我的身前,“陛下请主子息怒。”
“息怒,”我低头,隐藏了唇边的一抹浅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怒可息…”
“.......”
“他原话怎么说?”
“陛下说,主子有些事不必亲自出面,陛下自有安排,只要安心在宫里住下便好。此外,陛下认为,对于不忠之人不必留着。还望主子不要因此伤了感情。”
闻言,我冷笑,“感情?不忠之人?你回去告诉他,不作修改地告诉他,我原以为我自己早已是没有情感的人了。可如今于他相比,明显还是情感丰富!”
“还望主子三思。”
“怎么,不敢说了?”
“……”
“不必担心,他不会责怪你的。就说我问他,他留着我干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了,能利用的都利用了,我没用了。求他放过我吧,就算不看在我们曾经的情份上,就算只看在我为了他付出这么多的份上,让我自生自灭好吗?!”
“主子你不要激动。”从未见我如此失态的随风也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
此刻我全身发抖,声嘶力竭“我不管他要怎样,我只知道我已经死了,死人还能做什么?!请你叫让他仁慈一点,不要再难为我了!他还要我怎样做?!他还想要我怎样做?!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说罢我身子突然一软,欲栽倒在地。
“主子!”随风起身接住了我软下的身子。而我的手成功地扣上了她的颈动脉。
“主子?”随风的声音冷了下来。
“怎么?”我在她耳边轻轻问,“这么多年没见了,再次见面就要以这种方式吗?”
“主子在说什么,属下不明白。”
“不用再装了,”我往她怀里又缩了缩,“我劝你现在最好抱紧我,然后温柔地把我送上chuang。”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随风”将我抱起,朝着床铺方向走去。
“真正的随风永远不可能让我看见她的模样,因此她总是在阴影之下。”我呢喃着,“所以说做卧底你还欠一点火候。”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搂着我的手紧了紧。
“呵呵,”我吃吃地笑着,“你不也是。”
“你想怎样?”“随风”将我放在床上,拉过一边的被子替我盖好,“揭发我?”
“你觉得我会吗?”
“随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否则就露馅了。”
我微笑道,“有你挡着,我相信会平安无事的。”
“说说你的条件。”“随风”站在原处沉声道,“但不要忘记你已没什么砝码了。”
“放心,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我闭上眼,“回去告诉各位长老,当然,前提是还没有换人。我既然脱离了组织就没想过还要与你们有什么牵扯。因此叫其他人放心,虽然时间过得久了点,但我当初的诺言仍旧有效。”
“随风”未作一声,但我明白她已懂了。
“小师母,”在她欲离开的那刻我轻轻开口,“我累了,相信大家都是这样。所以我只想尽快了解一切,然后真正地休息。”
“但愿可以如此。”我听到她如是说道。
清明将至。
自上次傅宁出事已有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我依旧表面空闲。
按照巫岸的吩咐,每隔一段时间向他为数不多的各位嫔妃献曲,将新作的曲子呈给乐府。然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帮他处理一些政务——就像二十年前我常做的那样。
只是二十年前我经手的只是商贾间的毫厘,可如今却是一条一条鲜活的人命。
帮助皇室培养影卫,并处理一些不可见人的肮脏事宜,便是那日梅园里巫岸要求我做的。
不得不说,人生有时就是这样讽刺。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肆意的生活。哪怕是你。可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片广阔的天空让你发展自己的才能。所以你就留在宫里陪我可好?”
时隔多月,我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日巫岸言语时的神情——用看似诚恳的态度说出了那么不可一世的话语。
他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侩子手?
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了这样一个混蛋……
但是到如今,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我一边努力接受这项繁杂的工作,另一方面在三股势力中周旋——阴狠的大皇子巫斯弈,神秘的二皇子巫殿暖和我曾经所在的师门。
巫岸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子嗣——至少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足以但当重任。
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的打算,但通过立皇孙为皇储以间接地架空了太子等人的实力,变相地剥夺了其他皇子继承的权利中不难看出,巫岸对于手中的政权还是相当的留恋。否则,他也不会通过囚禁我以控制北边的“烈族”,并让我着手于培养蛊人以但当新一批的死士。
但至于为何他能如此放心地将事情交代给我,我至今还未找出头绪。
所以说,帝王心,海底针,这话一点儿也没错。
而最近,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月亮,我常常有恍然如梦的错觉——我总以为我还活在二十年前的巫家大院,巫岸还是我久未回家的夫君。我还错以为,我的生活还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天亮后,这一切显然成为南柯一梦。
我仍旧卑微地如蝼蚁一般地活着,用尽心力来维护这表面的和平。为什么不选择逃离?为什么不放弃?
我自己也问不到答案。
可是,冥冥中似乎就是有这样一股力量牵引着我,叫我不要放弃,叫我坚持,因为似乎在不远方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会长远影响我生命的人,在等待我一步一步靠近他,然后…也许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就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
于是我等待着,挣扎着。
终于,在那一个午后,我见到了那个人。
或者说,是重新见到了那个人。
他站在我每天回去的必经之路,背着阳光,逆光的身影恭敬而挺立。在看见我归来的那刻,他眉宇间的褶皱蓦地抚平,唇边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略微弯腰,我听见一个青涩而略显尖细的声音: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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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我听见他开口,“小人虞赋宁,是礼部虞善佑大人的义子,今日奉虞大人之命特进宫向楼舞姬您学习舞乐。”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半天没有作响。
“楼大人?”见我没有反应,虞赋宁出声询问。
“若是学习曲目和舞蹈应该去乐府才是,前来我这里是作何?楼舞姬才疏学浅,又久居深宫之中,恐无能胜任。还请这位小哥禀告礼部的虞大人,望他见谅。”我微微福身,“奴家还有其他事情,怕是不能送这位小哥了,这便先告辞。”说罢,我作势就要离去。
“大人!”虞赋宁出声唤住了我,“大人不必惊慌,赋宁明白大人有所顾虑。但赋宁今日来并无他意,只是想帮大人的忙,赋宁...”
“够了!”我低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不要再说了。奴家只是宫廷内一小小的舞姬,更本不配‘大人’这样的称呼。这位小哥既然有那么好的主子,就该好好侍奉,何必再趟我这里的浑水?”
“大人...”
“奴家该告退了,小哥也早点回吧,这深宫内院不比别的地方,一切都由不得人。”我没有再回头,直径朝着素乐馆走去。
晚膳时分。
“主子,用膳了。”婉月端着丰盛的菜肴来到屋里,“主子,你最近脸色都不好,是不是菜不合口胃?”
“没有。”我接过婉月端来的米饭,“只是没什么胃口。对了,最近都不见小茶,他人呢?”
“他呀,每天一早就起来了,说是拜了禁卫军里的哪位哥哥为师,天天忙着习武。要我说,这也没个正经。怎么,主子找他有事么?”
“也没什么,”我扒了几口饭,“近来宫里有好些个生面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宫里?没有啊,”婉月皱眉思索了下,道,“除了前些个日子,有几位娘娘参加了甄妃娘娘办的踏青,此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哦,对了,这个月说是有外邦的使臣要来面圣,因此宫里都在肃清查人。可这按说也不该有生面孔啊。也许是禁卫军换班吧。”
“外邦的使臣?”我将碗筷放下,“哪里的使臣?”
“是啊,但这和内廷没什么关联。听说也不是什么大的番邦,好像叫什么瓦什么西族,哎,什么瓦来着?”婉月紧蹙双眉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布烈瓦特亚西族...”我轻声说道。
“对,就是布烈瓦特亚西族!”婉月在旁拍手出声道,“主子你也听说了么?”
“是啊,我也听说了。”再也没了进食的胃口,我望着一桌的饭菜出神。
午夜
我掀开被子,看着来者,面无表情。
“你能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吗?”
“你指的是什么?”
“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
“这很难讲,”化妆成“随风”的小师母悠然自得地倒了杯茶,“你要不要来一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样子,你都知道了。”对方浅酌了几口,“以你的聪慧,我还以为你会很明白,没想到你也有糊涂的时候。不过也对,有些事他们向来都瞒着你。”
我冷冷地打断她,“你来不会只是为了嘲讽我吧。不要左右言他,说说现在的情况。”
“现在么,无非是你的族人发现了你已醒来的事实,所以根据当初的协定,皇帝得把你交还给他们。”
“协定?”我质疑。
“自然是协定。而且有很多协定。”小师母顿了顿,挪逾地开口,“比如说我和你小师父之间的协定,组织和皇室的协定,还有你小师父个人和皇帝的协定——当然,这最后一条也许只是你小师父单方面拟定的。”说到这,小师母的脸色有些郁猝。
“你们都在密谋些什么?”
“你这样说也对,密谋么,至少对你而言确是如此。”小师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否则怎么会瞒着同样是当事人的你呢?”
“与我有关?”
“哈哈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小师母嘲讽地笑道,“不然呢?难道你以为就凭巫岸目前的实力能镇压住周边外族的骚动以及内部好事分子的蠢蠢欲动?若不是你那些与世隔绝的‘烈族人’集体为朝廷效命,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躺在这里?!”
“!!!”闻言,我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怎么,你还真以为一切都像你亲爱的夫君大人说的那样简单么?”小师母鄙夷地看着我,“为什么非要通过你来控制‘烈族’,或者说你凭什么牵制烈族?若不是这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莎澜宝藏’和龙脉所在,你以为巫岸会花那么大的代价还顶着不仁不义的帽子来扭转你的命运?”
“原来你们还没有死心...”我灰白着脸色,心里一片哗然。
“死心,你说要怎么死心?!早在你出生之时,当年的族长就给你卜过一卦,说你的命格非常,只有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才能保证整个江山的太平。可你从小就不安分,仪仗着‘烈族圣女’的名号目无法纪,甚至和‘启人’、‘苗人’相互勾结,败坏门风。若不是你偷偷出逃嫁给巫岸,这天下还在我们烈人的掌控之中!”
“你们烈人?”我嗤之以鼻,“不要忘了你也是烈族的叛徒。”
“是,”小师母深吸一口气,“的确,我是嫁给了苗人,可那又怎样?!你小师父不还是和你一条船!你看看你迷惑了多少人!现如今闹得这天翻地覆可还满意?”
“我对权利向来没有兴趣,我也不愿见到生灵涂炭。可这不是你们当年逼迫我就范的理由!”
“你不要忘了你是谁!如果预言成真,朝堂上、百姓间不知还会因为你起多少风波!”
“预言…哈…”我笑道。
“没错,预言——你死,天下易主,你活,龙脉昌盛。”
我闭上眼,“是啊,我死,天下易主,我活,龙脉昌盛。就为了这样一句戏言,我就必须成为你们权利中的牺牲品吗?!”
“戏言?”小师母嚯地站起来,“你觉得这是戏言?你仔细看看,这江山是否因你而变动?当年你死了,巫岸才坐上这皇位,如今你死而复生,巫岸借助你的力量稳固江山。这统统都印证了。”
“若你们不把这言语当真,那这一切不过都是巧合。更何况,我自认为本身并无什么价值,是你们强行赋予我特殊之处。若是你们能想开,是否帮助巫岸,是否颠覆着朝堂都可以随心所欲…”
“可你该知道,我们不可能这样。”小师母冷眼看我,“哪怕这真是戏言,就凭这戏言你也有威胁,就凭这戏言哪一方都不会任由你逍遥自在。你仍旧免不了沦为阶下之囚。”
“……”
“所以我说,你还是好自为之,在这皇宫里安分呆着,不要招惹是非。我们叫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这样对我们好,对你也好。”言毕,小师母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巫岸他…”
“你是不是想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点点头。
“他一直知道。自从你嫁进巫家,他就通过手下调查过你,并通过华芝堂找到组织。很早以前我们就结盟。他答应,只要他称帝,这江湖上的大小事宜仍旧由组织上打理,他不会过问。你大师父这才把你的身世都告诉他……不过……”小师母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道,“不过这事,你小师父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黑暗中,我的泪水自眼眶无声流下。
巫斯弈说得没错,原来自始至终,我真的只是布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