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放下笔,将思绪从题中拉回现实,调好失去了焦距的眼睛,看着杨帅,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嘛,楚旭峰——就是离一等奖分数线只差一分的学生,到了高三,拿了一等奖,只是……离保送资格的分数线又差了一分。”
“是不是太遗憾了?”我托了托眼镜,问。
“是啊……可是,这没有办法,物理竞赛的难度越来越大,参赛学生的数量和质量也在不断增长,你自己进步的同时,不要忘记群众的整体水平也在提高。”
他继续讲下去:“至于另外一个学生,叶逍——那个放弃查分申诉,而只得了二等奖的同学,高三时考到了一等奖,还考到了保送。那年,我们学校有四个考取保送资格的学生,但清华只给了我们学校两个保送名额,北大一个实名推荐名额,校领导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没有选择叶逍。”
“为什么?”
“唉……他,他是当时全校公认的天才,他在少年班时就已经自学了高中数理化,高一又自学高等教材,高二的时候,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研究量子力学、广义相对论等内容。他高三时拿了物理、化学两个一等奖。学校没有让他保送,是因为,校领导认为他的态度不是很好,比如我刚刚说的,他没有去申诉,表现得对学习很不屑,所以……
“他的确智商高,但智商高并不意味着一切。而且,我相信,费云,凭你的智力和努力,你的成绩肯定不会不如他的。你还要记住,用传统的方法解题,要去迎合命题人的意图。总之,我希望你能考出让人满意的成绩。”杨帅透过眼镜看着我,说。
说完之后,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我叫费云,今年十五周岁。
我三年前考入翔宇中学少年班,去年考入高中强化班。
W市是一个地处东部沿海的繁华的大都市。
翔宇中学是W市的一所重点中学,自四十年前办起了超常教育——也就是“少年班”,成绩便逐渐优秀了起来,终于成为全市甚至全省最好的中学。
它向来以严明的纪律和浓厚的学习氛围著称。
它开办了少年班,在全省招收优秀的五、六年级小学生,两年读完初中课程,然后与高中强化班衔接。
强化班是它在高中专门设置两个特殊的班级,吸纳有意向也有实力参加学科竞赛的学生,当然在高考中有优势的学生,它也就更加欢迎了。
自从十几年前,省高考状元出现在翔宇中学后,它声名大振。接下来的几年里,翔宇中学在高考、学科竞赛中频频出现全省顶尖层次的学生。
杨帅是我们物理竞赛的主教练。
我和杨帅谈话的内容,是关于十年前,翔宇中学那一届参加物理竞赛的学生的一些情况。
他告诉我,那一年,高二的一、二号种子选手叶逍、楚旭峰,拿一等奖的希望都很大,很被看好。他们在初赛中分别考了全校第二、第五,这对和高三学生同场竞技的高二学生来说非常不错。
叶逍在复赛的时候,用薛定谔方程解出了最后一道量子论的题目,但解答过程与给出的标准答案完全不同,没有给他这道题的分数。第二天,教练想让他查分申诉,被他拒绝了,他说,他何苦为了一个一等奖去委屈自己,迫使自己向一件有伤科学的事情妥协。
楚旭峰在复赛中的发挥还不错,但在一道题的一个细节上没有注意,导致最后的成绩,比一等奖分数线低了一份。因为他那道题的计算结果是错误的,申诉没有得到回复。
“他们那一届的成绩怎么样?”我继续追问杨帅。
“非常好,物理就有十五个一等奖,四个保送资格——这也是翔宇中学历史上最好的成绩了。”
“那一届是你带的吧?”
“呃……算是吧。不过关键时期还要安老师亲自任教,我当时只算个领队吧。”
“安老师?就是几年前退休的那个外地教师?”
“是的。他水平高得很,只是……现在我当了主教练,不知道翔宇中学还能不能有以往那么好的成绩……”
我知道这显然已经不可能了,这几年来,翔宇中学的学科竞赛已经在慢慢失落了。
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吧,我习惯于保持乐观。
我望了望杨帅,他那张快四十岁的脸,略带几丝疲倦的皱纹,那是无情的岁月给他烙下的沧桑印迹。
他也看着我,我似乎觉得他的脸有些过分的苍白。
我低下眼睛,避开别人的目光,把视线聚焦在讲义上,思维回到习题中去。
2
吃过晚饭,我和小莫走在西环道上。
已经深秋了,那些凋零的叶子,在夕阳的余晖下轻盈地舞蹈着,淡忘了死亡带来的恐惧。秋风像一把无形的刀,一棵树一棵树地切过,只在原地留下凝固了的寒意。
我裹紧外套,以免被秋风割破皮肤。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杨帅的心情不大好,从初赛开始?”我问小莫。
夕阳将西方天空中的最后一滴余晖舔干净。
“有点……这是为什么?”
“你知道翔宇中学历史上物理竞赛的最好成绩吗?”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十五个一等奖,对吧?”
“没错。那你知道去年的成绩吗?”
“去年?去年只有四个一等奖吧。”
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表情,他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我又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姓安的外地教师,教物理竞赛的?”
“听说过啊。”
“那个奇迹发生在他来翔宇中学的第7年。之后的第二年,他就退休了。也就是在他退休的那一年,杨帅成了主教练。”
“那你是想说杨老师的水平不够?”
“不,不是的。”我连忙否认,我对杨帅的水平还是很肯定的。
我问小莫:“你说有谁不知道牛顿?但又有几个人听说过同样在英国出生、做出同样伟大成就的杨、法拉第、麦克斯韦和其他许多物理学家?”
“什么?”小莫很疑惑地问,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举出这几个科学家的名字。
沉默了一会后,我回答他:“牛顿生活的,是黄金一样的时代。”
小莫语塞了好一会,最后终于把话说了出来:“那,是不是我们……就处于黑暗中?”
西方天空中,最后一丝余晖忽然淹没。
“也许是吧。”我回答他。
快六点了,我们徘徊在教学楼外面。
“小莫,我跟你讲讲那一届的一些事情吧。”
“十五个一等奖的那一届?”他仍然很疑惑地望着我,问。
“对。那一年,有两个很特别的学生,一个叫叶逍,一个叫楚旭峰。叶逍是少年班的学生,复赛时,他用高等物理中的理论来解答最后一题,被批了错,但没有去申诉。”
我看看小莫,确认他正在听我叙述,然后继续讲下去:“楚旭峰是考进强化班的,复赛成绩离一等奖差了一分,查分申诉没有通过,带着二等奖中的第一名的‘荣誉’回到了学校。那一年,高二有两个一等奖:一个是习题王,另外一个呢……我也不太清楚。”
“这种事情也太离谱了吧?”
“在翔宇中学的强化班,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只是有些人更加离谱一些。”
“那几个人高三竞赛都怎么样?”
“那个叫叶逍的考到了保送;楚旭峰差一分,没拿到保送,真可惜。原先拿一等奖的那两个人呢,那个习题王,成绩没比第一年高,分数线却提高了好几十分;至于另外一个,好像没有通过初赛。”
“还真会有这种事情?”
“高中就是培养这种事情的地方。”我自言自语。
“真正的赢家,是前两个人吧。”
“没错。”
我不知道为什么,杨帅和我讲过这些事情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把那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似乎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着很密切的关系。
我问他:“小莫,你觉得今年我们能拿一等奖吗?”
“当然有这个可能,只是……”
“别‘只是’了,有信心就行,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实力。”
我说过,我习惯保持乐观,即使是在不太乐观的情况下。
六点零五分,教室里渐渐静了下来,晚自习的内容还是物理竞赛培训。
教室犹如一台庞大的示波器,一张张发出荧光的脸被强大的电场和磁场扭曲着,跟随着千篇一律的频率,将自己撞在涂满感光剂的屏幕上。
教学楼外面,只有几盏路灯孤独地亮着,一簇光子在水泥地上汇聚成一条宁静的小河,没有声音,没有水花,只是静默地淌着,流向远方,流向一切都消失的地方,然后化成一缕未知的粒子,在未知的虚空中穿梭,直到永远,或是被别人发现的时候。
我在想象,今年,蒋校长在升旗仪式上颁布各学科一等奖获得者的名字时,在一旁的杨帅、在老家正试图了解情况的那个姓安的外地教师,还有那一届奇迹的缔造者们,他们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也许,每个人都不应该太会说话。
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现在,只能是下一个黎明前的最后一段黑暗与痛苦。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转过身,我才意识到,教室的窗帘拉上了——开始上课了。
我们的暑假在八月中旬就结束了,大脑中应该被删除的记忆还没有被完全清空,所有正在运行着的程序突然全部中止,来到学校,被迫加载了密密麻麻的信息,一切都被还原了。
后天就是物理竞赛的复赛,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培训便是为此做的准备。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N市了,我们是光荣的战士。
只是,可能,两天后,弃甲而归的“凯旋者”们,会有些落魄。
电脑开机的音乐,鼠标双击发出的响声,高科技教学设备射出清晰的投影,这一切让我平静了下来。
物理竞赛课开始了。
杨帅的脸上映出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内容,缤纷的色彩掩饰住了他脸上的苍白,他响亮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马上就要复赛了,我们高二同学的目标,就是争取二等奖。当然,有能力的同学也可以试着为自己制定一个更高的目标。不过,得什么奖并不重要,毕竟我们也才高二,重要的是出去尝试一下。”
他环视了一下教室,似乎是在寻找着希望。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第一排的我和小莫身上。
小莫发着呆,转过头来,问我:“再跟我讲讲那些事情吧。”
杨帅的视线移开,再也找不到落点,就一直延伸到了夜空的尽头,在那里,他也许可以找到回到十年前的入口。
“他们是在黄金时代的辉煌照耀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我回答小莫,一边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窗外,是教室内部的投影。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对小莫说,我不知道其他什么了。
忽然,西方的夜空划过一颗燃烧着的流星,将夜空烧得通红,天空被撕裂的尖啸声久久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