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月之所以这么悲愤,是因为尹道长约她今晚去看星星,而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不到六点,“接到他的电话时我刚开始吃还没有吃完,我想白天有点热就换了件衣服,就前一周周末你陪我买的那件,我就骑自行车到了他说的少年宫东门然后就看见那个混蛋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而他的车座上还坐着李美丽,这不是耍我么?摆明了就是故意的,你说他这样有什么意思啊,搞得好象我怎么他了似的,还弄个李美丽出来,丫还看了我一眼,就跟一阵风似的过去了,装得还真象,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整个儿就一神经病么你说是不是?”
我第一时间肯定,尹之平之所以对苏晓月视而不见绝对不是故意的,因为苏晓月那件新衣服给我的印象太太太深了,完全颠覆了她一直以来内在野蛮外表清纯的风格,当时我为了让她改变主意搅尽脑汁,最终对服务员滔滔不绝层出不穷的形容词及对美深刻的理解与富有哲理的诠释甘败下风。
况且C市这个季节傍晚的温度不会超过二十度,那件在盛夏季节都嫌凉爽四十岁穿以后都嫌稳重的新衣服所能造成效果是尹之平这种理科生的想象力所无法企及的。
苏晓月抽了下鼻子,然后发了会儿呆,然后说:“你拿给我那道公式我刚找我哥帮我算了一下,他说好象结果是S250什么的,我上网查了,S肯定是代表我,丫说我一辈子都是二百五!”
警校毕业的苏辰是他们家数学最好的一个。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又自言自语道:“我是有病才答应他的吧,还看星星呢,又不是花季少年,我神经病才答应他呢”
我分析了半晌,最后得出结论:看苏晓月对尹之平的关注程度,他还是有希望的,只不过过程会很艰难。
苏晓月最后告诉我不用担心姥姥,她这两天每天都到我家吃晚饭的,姥姥心情好得很。
如果说有一天我要离开的话,姥姥有两个人可以托付,一个是苏晓月,另外一个就是韩峥。
我没有再给韩峥打回去。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第二天果然有雨,对于这种春末夏初的季节来说,今天的雨下得很给面子。
沈昊的病房是一个单间,有两个床位,其中一个是陪护用床,我此刻就坐在这张床上,跟对面躺着的沈昊相互打量。
爸爸生前一定是个美男子,沈昊长得跟林姨不象,他现在虽然瘦、苍白,头发理得很短,但眉型很好,眼睛细长,鼻梁高挺,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想他也做了一个相似的动作,“呵呵!子默说咱们长得挺像,就是你的鼻子是趴的。”
我愣了一下,说:“噢,你心情不错嘛!”
他笑笑说:“我有病嘛,心情当然得好一点”
我愣了一下,心想他说的有道理。
“一会儿你要去体检了,……听子默说你晕血”
鉴于他是病人,我不想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让他有亏欠我的感觉,于是善解人意地说:“没有的事,那天是没吃早饭”
显然他没有感觉到我的体贴,因为他马上就问道:“那你今天吃早饭了?”
我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吓跑了?”,旁边打酱油经过的小护士瞪我,我试图瞪回去,她却转身走开了。
沈昊微微一笑,竟有些沧桑的味道,“……怕,……很怕”
林姨推门进来,门外两个小护士探头探脑地向我看过来,一害怕,心里不由真的生出跑的冲动来。
走到门口时,沈昊忽然叫我:“茉茉……”,我调整好面部表情回过头对他呲一下牙,他的眼神温柔而且坚定,我想,这个离死亡很近的人,他的身上跟我流着一样的血,他微微一笑,说:“别怕!”
昨天晚上我曾经想,如果他一直都健健康康的,我们可能就象走在平行轨道上的火车,或许曾经时远时近,但是终将奔向不同的两个终点,没有交集,虽然身上流着同一个人的血,可我们是最陌生的亲人。整个中国白血病的发病率是十万分之二点几,可他偏偏碰上了,用唯心主义的说法是命运让我们重逢,唯物主义者会说:还是缘分。
有时候,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只要一句话就够了,甚至在我不告而别逃离N市的时候,还想着应该跟他说一声的,但是我当时害怕韩峥害怕成那样,他一低头就会看到我的脸,而那上面一定写着我喜欢你,却不是对哥哥那种喜欢,然后,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呢?
韩峥说:“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
多么经典的对白,多么滥俗的情节,如果是沈昊跟我说这句话我会说:当然。可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韩峥,原来他只想做我的哥哥。
我想象、我酝酿了那么久的表白未待出口就告失败。
因为我和沈昊有血缘关系,所以我们选择了抽取骨髓的方式而不是较简单的外周血干细胞,麻醉、穿刺一路折腾下来,虽然对身体无害,却也不能在一天半天内恢复元气。
沈昊一切都还好,他们很热心地帮我买了许多补品,韩峥每天都要过来看我,那几天,日子过得很快乐。
那是我到N市的第十六天,他带我去了差一点也成为我的校园的T大,我们到传说中的鼎立吃牛肉面,刚坐下,旁边那一桌上口哨声迭起,我认出其中有去年暑假去过他家的丁俊和张超然。
当时跟韩峥一起回家的有六个人,之所以单单记住他们俩,是因为一向好客的尔康对其他人友好得很,唯独跟他们俩誓不两立,一见就连吠带咬,最后一人抢了他们一只鞋子才作罢,等韩峥镇压下尔康物归原主时,鞋子里赫然已经有两条蚯蚓已经登堂入室,尔康一向喜欢塑料拖鞋,很少垂青皮质鞋子,究其原因,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丁俊他们的热情邀请下,我们转移到楼上一个十人的包间,还没等上菜,他们就将三瓶打开的啤酒向韩峥推过来。
坐在主陪位子上的他们的大师兄说:“我说韩峥,怪不得外语系的系花追你你都不动心,原来有这么漂亮的小女朋友啊!”
我感觉到自己耳根发烫,偷偷望向韩峥,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把一只手放在我身后的椅子背上,环顾四周,悠悠地说“你们现在是不是特能体会什么叫羡慕嫉妒恨?”
一家人哄然而笑,我也跟着笑,心里有一朵花悄然开放。
他竟然没有否认,我想我一会儿就要告诉他,我喜欢他,都不知道已经喜欢了多少年。
那天晚上,跟着他走在T大小操场后面的小路上,我听到自己的心跳那么响,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他,柔和的光影中,从小就如此熟悉的那张脸前所未有地好看,感觉到我看他,他偏头冲我一笑,灯光从他的睫毛间照下来,一双眼睛亮到不行,我悄悄地伸出手,立刻被他的大手握住,“走,”他说:“咱们去看看新建的文艺广场”
即使他说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去的。
明明是他喝下三瓶啤酒,我却感觉到微微的醉意,有些头晕,眼前的一切都在发光,脚步轻飘飘的,象走在云端里,心象一间屋子,窗子全部打开,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快乐得要唱歌。广场上的人四处散开,有人在大声地向我们说着什么,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广场的中心有一座美人鱼的雕像,我们向她跑去,突然,周围传来尖叫声,水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原来雕像的四周是喷泉,工人们正在调试,而我们就站在喷泉的中心,无处可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用双手护住头,然后,感觉到一双手臂将我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呼吸中,我闻到混合着水汽和酒香的他的味道。
而我是这么急于结束这来去匆匆的幸福,甚至都等不及梦一般的喷泉停下来,我在他怀里抬起头,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说:“哥哥,我喜欢你”
水声很大,但是他听到了,但是,他用那低沉得让人沉醉的声音轻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呀,你是我的小妹妹,永远都是”
他说他也喜欢我,可是,他还说我是他的小妹妹,并且永远都是。
我暗恋他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看出一点迹象,他对我一切的好,都是对一个妹妹那样。
喷泉越喷越高,然后慢慢落下来,最后终于停下。
我双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那么多话涌到嘴边,被我强忍着硬生生咽下,“茉茉,好了,好了”,他轻轻握住我有些发抖的双手,还以为我是受了惊吓。
我身后是冰冷的美人鱼石像,那么坚硬的石头,要用多么硬的刀才能一点点雕琢成她的样子呢?那个晚上,在最喜欢的人的怀抱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自已,而他却不知道。
我调动自己的全部脑细胞,将我们近年来为数不多的单独相处的片断一遍遍回放,暂停,再回放,我给自己找出上百个理由,我试图催眠自己,他对我的喜欢不仅仅是妹妹这样简单,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我应该去告诉他,可是心始终是清醒的,我一边鼓励自己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边在潜意识拒绝告白后可能要面对的后果,短短的几个钟头,我品尝到暗恋最极致的心酸。
最终,我决定逃离N市,回家。
下火车时,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干透了。
走出火车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昨天晚上只想着快点离开,现在才想起来我这样走了别人会怎么想,而我该怎么跟他们说,还有姥姥。
我的手机进水了,我用了两包纸巾擦干它,试了几遍,终于成功开机,上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我给林姨打过去,说假期到了,所以回来了,等沈昊出仓了,请她代我向他问好。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有些头晕,却没有什么温度,我有些冷,头重得抬不起来,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顺着马路往前走,很累,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可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人来人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是陆子默。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着我,一双眼睛深不可测。
半晌,他把燃了一半的烟掐掉,烟蒂扔在路边的树下,然后打了个电话,“喂,是我,她到了,对……我接到她了,对,没有告诉姥姥?很好……我会送她回去,好,就这样!”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有些呆,看着他一手接过行李箱的拉杆,一手牵过我,呆呆地跟着他走到车前,看他给我打开车门,坐进去,然后,他坐到我旁边,帮我系上安全带。他顿了一下,用手背触我的额头,看他的表情,想我为什么这么冷,原来是发烧了。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我觉得冷呢,这么好的太阳,原来是昨天晚上淋的雨啊”
“淋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啊,不是,是喷泉,我被喷泉淋湿了”
他转过头不再说话。
有一个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也许,能保持现状就是最好,因为现在并不是最坏的情况,我可以继续这样喜欢他,安全地呆在他身边做他的妹妹,谁都不会知道。但是另一个自己拼命叫着不甘心不甘心,很多个模糊的画面涌上心头,每一个都在跟自己证明,韩峥他对我的喜欢还可以多一点点,再多一点点,而最终量的积累必然导致质的变化。
头很疼,有点儿想吐,车左拐右拐,到了市人民医院,我刚才一直在走神,没有发现,但是我觉得陆子默是专门到车站接我的,又好心送我到医院,现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边想边说:“陆……,陆”
“陆子默”,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快,我想,一定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顿了一下,我斟酌着说:“陆子默,我觉得我就是着了点儿凉,喝碗姜糖水就能好了,不如我现在就回家,好吗?”
他好象没听见我的话一样,一手扶额,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然后问我:“你想回家?”
他说话的样子淡淡的,可听上去每一个字都凉嗖嗖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会儿,我说:“我想睡觉,我就想睡一会儿,可是没有一个地方让我一个人,可是……可是……”,鼻子一酸,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开始我还想这算什么呀,还想使劲儿忍着,可越忍心里就越难受,终于哭出声来。
那个下午阳光明媚,N城的天空一片湛蓝,在人来人往的市人民医院门口,我坐在陆子默的车里为人生中第一场夭折的暗恋尽情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