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秣陵城外西泠桥。
慕容白站在桥上,看着几丛盛开的菊花,微微出神。
从初见小语到现在也快三年了吧!一年多前,小语猝然离去,自己竟然安然活到了今天。
记得初见小语时,也是在菊花盛开的秋天。神算子东方望曾对他们下判词:“相逢于万物清减凋零的季节,注定情路多舛。世途凶险,所求多半成空,难成正果。”
还真是一语成谶呢!
初见小语时是在洛阳,秋雨沥沥,她撑着一把紫竹骨伞,人淡如菊,静静地流连于万重菊花中。
她像那一抹闲云,又像那名为“碧波春水”的绿色菊花。一袭淡绿的衣裙,她比那名闻天下的名花更引人注目。
那样安静淡然的一个人,谁曾想到她是抗婚离家的蜀南苏家二小姐。
她从不跟他说她的过往,他也不问。他只是单纯地爱着她,将世上最好的一切带到她面前,连同那颗不被任何触碰的心也双手奉上给她。
他为了和她一起,忤逆家中长辈,不顾一切地将她娶进门。
一段不受祝福的姻缘又如何能长久。为了不让她看那些顽固古板的长辈的脸色,他再次与家人闹翻,带着她住在外面。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却还是让她生生死在了自己面前。
小语,你怪我吗?说了要与你同生共死,你去了一年多了,我却苟活到今天,生死两茫茫。
菊花年年盛放,你却再也无法回来了,这漫漫余生,该怎么度过?
“慕容公子!”一个不大不小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将他唤醒。
慕容白看了一眼,身旁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容颜。
慕容白却并不意外,把眼看向河边木板搭建的台上。台上坐着一个白衣披发的女子,卓然出尘。女子指尖夹着一片青翠欲滴的苇叶,凑唇而吹。空灵宁静的乐声从苇叶中飞出,在水云荻花间缠绵,散落六合八荒。
黑衣人眼神微变。他只能看见那个女子的侧脸,却能判断那定是一个清丽绝俗,有倾城之姿的女子。
婉转旖旎的曲子在荻花回旋,透露出某种悲凉。
小妖女凌婉晴!黑衣人认出这个女子,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慕容白却听出这曲是《诗经》里的《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这个平素淡然的女子,竟然拥有这样洞察人心的力量,以这样委婉的方式来安慰他。沈探云这小子真有福气!
慕容白拔出袖里剑,曲指在剑身上一弹,一声清越如龙吟的的啸音一下子打乱婉儿的节拍。
婉儿停止了吹曲,放下苇叶,侧过头看着桥上的两人,无喜无悲。
这个女人,只有和沈探云在一起才会有点活力吧!
她一直很少话,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凌姑娘,有劳了!”慕容白也不解释什么,更没说明有什么事,只是简单到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婉儿却听明白了,略略点了点头,却至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慕容白也不多计较,收好袖里剑:“在下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婉儿终于开口说话了,静静地问:“是要去见他吗?”
婉儿没有说明“他”是谁,慕容白却知道,微微一笑:“你想去见他吗?”
婉儿摇了摇头,冷静而缓慢地说:“不到重阳节,我怕他是不会见我的!”
有意思!两人的话居然一模一样!慕容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婉儿:“你未到重阳节也不会见他吧!”
婉儿沉默了一下:“你们之间约定了什么?”
“无可奉告!”慕容白守口如瓶,再也不迟疑,转身离去。
婉儿不再追问,把头转开,看向低垂的暮云。
落日的光辉还有淡淡的余温,照在女子身上。却温暖不了她冰雪一样的脸。
黑衣人走到婉儿身边,看着这个冷静淡然的女子。这个女子明明近在眼前,却依旧让人感觉不真实,仿佛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虚影。
婉儿首先开口平静地说:“跟我走吧!云中现会闻风而来!”
黑衣人有些意外:“你不问我是谁?”
“华山派掌门徐梦飞,我自然识得。”婉儿淡淡地说。
“你真的是凌青原的女儿?”徐梦飞看着婉儿,有些惊疑不定。她的面容七分像竹婷婷,三分像凌青原,气质却是慕月华的。
“国手医者生出个妖孽来,的确是匪夷所思。”婉儿微微一笑,有些讽刺。
没想到这个淡然得像闲云的女子会有如此锋利的言辞,徐梦飞微微一愕,缓缓道出:“我只是不懂你爹娘怎么招来杀身之祸的。你爹不是好管闲事的人!”
“你还是不要知道好!知道太多,就活不长久!”婉儿站起身子,手中的苇叶随手一甩。苇中仿佛是极锋利的刀片,割断一个农家汉子打扮的陌生人。
徐梦飞眼神一变,看了一眼死去的汉子。居然是江北大盗魔影子辛无痕。他死得很干脆,一刃断喉。
“走吧!”婉儿看了死去的人,有些厌恶地别开头,对徐梦飞静静地说。
“你为什么肯帮我?”徐梦飞问。
“因为,我师父蒙冤时,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的人!”婉儿微微一笑。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我凌婉晴一个也不放过。
徐梦飞有些惭愧:“我查了十三年,还是没找到有力的证据证明你师父的清白。”
“若真的那么好找,又怎么会连累我一家被灭门?”婉儿看着淡远的暮云,眼里闪过一些复杂的神色。
徐梦飞少年时也曾仰慕慕月华,一直不相信慕月华是弑师叛派。
当时慕天扬几次要将掌门之位传于慕月华,都被拒绝。慕月华没有理由弑师叛派。慕天扬宁馨夫妇骄纵慕月华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就算是慕月华想要天下,慕天扬宁馨夫妻也会给她办到。
徐梦飞看着婉儿,心里有些恍惚。她淡然宁静的神色像极了慕月华。
婉儿看了徐梦飞一眼,静静地说:“走吧!你不能死,华山派还要你复兴!何况,你身上的一寸相思一寸灰色也该解去了!”
徐梦飞见她未经把脉就判断出症结所在,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婉儿微微一笑:“凌家的救世医术代代相传,再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师父,再蠢的人也会点皮毛!”
徐梦飞不再言语,随婉儿沿着河流到了一户农家。
农家简陋却很干净,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人粗布衣服,满脸皱纹,却很慈祥,见了婉儿,忙放下手中的活:“姑娘,你回来了?”
“老伯,你忙吧!不用理我,我还有些事情。”婉儿看着老人,眼光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老人看了徐梦飞一眼,也不多问:“那你早点忙完来吃饭吧!”
“好的!”婉儿点了点头,转头看了徐梦飞一眼,示意他跟来。
徐梦飞看着老人,觉得分外眼熟,半晌忽然惊叫起来:“大哥!”
婉儿一愣,看着两人:“你们认识?”
“不瞒小姐,他是我三弟。”老人却苦笑起来,有些无奈。
小姐?大哥与凌婉晴有什么交情?徐梦飞惊讶之极。
老大惊神剑方道云,老二神算子东方望,老三千羽剑徐梦飞是在慕月华成名就饮誉武林的中原三大剑客。只是二十年前,不知什么原因,三剑客中的老大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连老二老三都不知道老大惊神剑的去向。江湖上传言纷纷,有些说惊神剑成了废人,有的说他封剑退隐,也有人说被仇家所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徐梦飞与东方望多方打听,才知道老大惊神剑并没有死,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告诫一样,一同箴口不言,对于惊神剑已死的传言也不加辩解。二十年的时间里,人们也慢慢忘了惊神剑方道云这个人。
记得二十年前,大哥方道云在一次铲除邪教九阴教时受了伤,秘密地前往凌家堡求医。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大哥的消息。
“老伯,你们待会儿再叙旧吧!他的一寸相思一寸灰不能再拖了。”婉儿却甚为冷静,也不懂他们阔别二十年才重逢的心情。是以十分淡然冷静。
方道云一听一寸相思一寸灰,大吃一惊:“三弟!你怎么中毒的?”
婉儿回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瓶扔给徐梦飞:“这是碧灵丹,吃一粒就好!其余你收着!”
徐梦飞手一操,打开瓶塞,便闻到淡淡的雪莲花的清香,不由一怔。
“服一粒就好!其余的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待会儿要把你体内的三枚玄隐针取出来!”婉儿静静地说。
“多谢!”徐梦飞也不迟疑,取了一粒服下。
方道云见婉儿手中还有一套银针,也不多说,请两人到了一间简单的房间里。
“凌姑娘,你和沈公子熟识吗?”徐梦飞按捺不住好奇。
“他就是传言中我的面首!”婉儿面无表情地说。
徐梦飞方道云齐齐一愕。她分明还是黄花闺女嘛!
徐梦飞苦笑。不过这小妖女和她的“面首”倒真的是人中龙凤。
“别分心,我用雪羽飞仙大法将你血脉里的玄隐针取出,会痛入骨髓,你且忍着,万不能运功相抗。”婉儿运功点了徐梦飞奇经八脉的所有穴道。
方道云安然退出去,心里却不能平静。
大约一刻钟后,婉儿与徐梦飞一起出来,婉儿形容有些憔悴,倒了杯茶喝下去。
婉儿喝茶毫无仪态可言,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目。徐梦飞却神彩飞扬。
“你武功已恢复八成,休养一天便可复原。只要不是云中现亲来,定可无事!我晚上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婉儿揉了揉眉心,掩饰倦怠的神色。
“姑娘,你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方道云有些讶异。
“方老伯,你在十三年就铸剑为犁。我不想把牵址其中。救你的人是我爹,不是我。十三年前你冒险救我和师父,我爹的救命之恩你也报过了!真的没有必要!”婉儿放下茶杯,缓缓道。
“姑娘!你累了!先歇着吧!”方道云不置可否。
婉儿有些讶异地看着方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