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
婉儿素不喜热闹，却拗不过沈探云师兄弟的好意，愣是扮了男装与他们游玩了一天。逛街，买月饼，逛夜市，猜灯谜……玩了个尽兴。
入夜后，沈探云明枫在小孤山顶的亭子里摆了几样果脯，当然也少不了月饼。
婉儿坐在栏杆上，眺望平湖秋月，心里却有微微的烦躁，名动天下的西湖十景也熟视无睹，只是用心地编着一只荷花灯，眉宇间带着微微的惆怅。
沈探云看了一眼编荷花灯的婉儿，也不怎么在意。婉儿每年的清明节和中秋节都会编三只精致的荷花灯，然后到水边，把灯放入水中，让它们随水漂走。那是她祭奠她师父和父母的方式。四年来，他也未曾阻拦过。
沈探云与明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温柔的月色溢满天地间，清辉万千，山下悠悠的桂香随风飘送，带着婉儿身上独有的淡淡的白梅香气和女子淡淡的芬芳，沈探云忽然觉得很心安。
明枫看了婉儿一眼，知道这个师妹心里有一个外人不能踏足的地方。只是这个才十九岁不到的女子身上，到底有多少传奇？
她眉间结着淡淡的清愁，细细的竹篾在她手里转动，灵活自如。而她的眼神却仿佛停驻在另一个时空。
她是在思念她的师父吧？那样的思念，即使有了沈探云也无法替代的。
明枫又看了一眼沈探云：“师哥，师妹她一直这样吗？”
沈探云点头，并不说话。婉儿心里，有许多他不曾到过的地方，不管他想了解的渴望有多强烈，但婉儿却不会让他踏足，他只能这样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明枫看着婉儿，白衣如雪，身上笼着淡淡的白光，明亮却不刺眼，如天上的那轮皎月，风华绝代。她和师兄，是天生一对吧！但他们俩的路不会平坦。
“小枫，你尝尝这三十年的桂花陈酿，这可是我费了不少力才弄来的！”沈探云微笑，看着湖光山色，皓月当空，浩淼烟波，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明枫将沈探云的异常尽收眼底，却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桂花酿。酒入口极柔，香醇甜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果然是好酒！”明枫赞道。
婉儿已经编好了一只荷花灯，转头对两人道：“探云，二师兄，帮我留一翁花雕好吗？”
“我留着呢！”沈探云微笑。花雕酒是慕月华最爱的酒，每年婉儿都会把一大坛酒倒到河里。
婉儿编的荷花灯很精巧轻盈，十二片莲瓣内五外七分为两层，莲瓣用冰绡贴好，莲心的位置上插着一支寸许的白烛。
沈探云沉思了良久。慕月华是怎么死的？这些年来，他不敢问婉儿这个问题。那是婉儿心里最大的禁忌。
三个人静静地在亭子里或安静恬淡，或心事重重，虽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
月至中天时，婉儿终于做好了三只荷花灯。
沈探云拿起一只荷花灯，里面五个莲瓣的冰绡上都用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字，沈探云正待细细分辨，却婉儿劈手夺了过去：“不许看，这是我和师父的秘密。”
沈探云笑笑，没再勉强，也没追问：“走吧！我陪你去放荷灯！”沈探云拿了火折子，抱着一坛酒，一手拉起明枫，出了亭子。
婉儿也没拒绝，抱着三只荷花灯随他们师兄弟下了小孤山。明枫颇郁闷。这大灯笼不好当。
“你放心，她今天绝对不会和我谈情说爱，你也不是大灯笼。她也是你师妹，你就不能好好照顾她？”沈探云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肩膀。
明枫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沈探云压低声音笑道：“我希望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她只能爱我一个！”
明枫鄙视地看了沈探云一眼，不理他。
婉儿神思不属，没听到他们师兄咬着耳朵说话。
一行三人来到水边。
婉儿望着西湖，眼神复杂。婉儿点上白烛，烛光摇曳不定，映着婉儿苍白的脸色，清冷而神秘。素手将荷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三只荷灯慢慢地随着水流远去。
“师妹，这荷灯，慕姑姑能看到吗？”明枫好奇。
“应该是看不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她了！她毕生高洁，一到彼岸就会获得新的灵魂，进入下一个轮回！”婉儿微微一笑，不知是喜是悲。
沈探云听得呼吸一窒。眼神带着微微的悲悯与怜惜：“婉儿，现在你无爱亦无恨吗？”
别人也许不了解婉儿，但沈探云不可能不了解。若婉儿还是当年那个一脚踏平归云庄的婉儿，昨夜她肯定和云中现同归于尽了。是什么由内而外地改变了她？
婉儿嬉水的手一顿，眼睛望向身侧抱着酒坛的白衣男子，对上那纯黑的瞳孔，微微一笑：“是无恨！”不会无爱。第一次看见婉儿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一丝被称作温情的东西，心里也有微微的暖意。“是什么让你……”沈探云有些激动，一惯言行无忌的他也有些讷讷地说不下去。“是你！”婉儿却明白了，有些赧然，转开头。
沈探云看到婉儿的小儿女情态，心里有些欣慰，抓住她嬉水的手，将那带着淡淡温暖的手握在手心。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第一次觉得彼此的心离得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
明枫看了两人一眼，还说什么不谈情说爱，转眼间又腻一起了，有时候男人的话也是靠不住的。
慕姑姑，看到这样的婉儿，你也会欣慰吧！
婉儿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从沈探云怀里取出那坛花雕酒。
沈探云只是微笑着看婉儿，眼里满含柔情。
明枫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配在他师兄脸上，让他没办法看下去。真奇怪，清丽如百合的师妹怎么受得了？
婉儿把一坛醇厚香甜的美酒倒入湖中，眼神又恢复宁静。
“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吗？”婉儿柔声问。仿佛隐藏多年的秘密再也不想隐瞒了。
这个问题一直隐于沈探云心中，但他非常清楚，这个问题是婉儿心里最大最深的伤痕，他不敢去触动。
江湖中传言，武林群豪大举入蜀，在CD截住意图出蜀的慕月华师徒，于断魂谷一战。慕月华师徒困兽犹斗，前去的武林群豪，一百多人竟无一生还，但也留下了慕月华的命。但目睹那一战的都成了亡魂，唯婉儿还活着。
由于那一战，整个武林几乎为之一空，各大门派不得不暂时按下各自野心，悉心教导栽培门下第子。许多门派也因那一战失去主心骨，从此一蹶不振。
慕月华一生也终结于这样的传奇。所有人听到慕月华的死讯，都松了口气，一脸庆幸的表情。那样可怕的人终于是死了。
一举斩杀上百名一流高手，也让慕月华更是坐实了“妖女”这个名号。
独力斩杀上百名一流高手，还保护周全了唯一的爱徒，这个几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慕月华却做到了。沈探云有些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年，没有机会一睹慕月华风彩。
沈探云见婉儿神色平静，才略略放心：“愿闻其祥！”婉儿淡淡地说着当年生一线过往。“师父当年不忍同门相残，自废武功，由我带她出小寒山！师父真傻！为了幻剑山庄庄主的那把椅子，究竟还有多少同门之谊摆出来谈！”婉儿笑得有些悲哀。沈探云明枫却震惊到无以复加，同声问：“什么！慕姑姑……自废武功！”“自废武功也没什么！”婉儿却淡然，“只要用幻剑山庄的‘灭’字心诀，沉睡十年就可以恢复如初。”“于是我带着师父离开云深谷，想带师父到爹爹采药的十里画廊，借十里画廊的素心花和水底莲，或许三年五年就恢复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切都落入云中现的算计。他满以为必杀我和师父，可我师父永远在他的算计之外。”婉儿声音有些飘忽，神色却依然平静。
“集众截杀你和慕姑姑，好借你师父的手除去他的阻碍，你师父也必死，而你也坐实了小妖女的名号，永无翻身之日，也将知道幻剑山庄与凌家灭门惨案的人扑杀殆尽，一石四鸟，还真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仁义大侠啊！”明枫讽刺，却实实惊出一身冷汗。
“他了解我师父，让陆华先行，师父为了保护我，必然会自废武功摆脱他们纠缠，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带着武功全废的师父，百名一流高手，自然足以应付。“在断魂谷狭路相逢，我拼尽全力，不择手段，才堪堪杀了一半的人。师父以死相逼，要我独自逃生。”婉儿的声音骤然起了波澜。无法抑制的痛楚涌现。沈探云觉察出婉儿压抑着的颤栗，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沈探云用力握着婉儿的手。婉儿手用力扣住沈探云的手。
沈探云觉得手指快要被婉儿折断了，却自忍着，不动声色。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我要独自逃生，没什么可以拦住我，但要带上师父逃生却不可能。师父也明白这一点，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尽，那一刻，我害怕极了。这次师父没死成，被我用飞针扎中。师父抱着必死的心，厉声喝叱我要我走，那时师父的表情，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师父一向淡定从容，可她当时赶我走时却狰狞如厉鬼。我又不能一直封着师父的穴道，敌人实在太多了。我对师父说，如果她死了，我绝不独活。师父被我震住了，我抱着师父哭了，那是我五岁家难后第二次哭。我解了师父的禁制，却不敢离开师父半步。可我还是料不准师父。
“他们越逼越紧。我没有办法，只好用残月半像心法勉力支持，我不能让师父在我面前死去。
“我忘了师父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她也绝不会让我死在前面。”婉儿的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了。
沈探云松了口气，微微动了一下快被婉儿折断的手指。
婉儿也似乎觉得不妥，放开手，朝沈探云歉意地笑了笑。
淡淡月色下，沈探云干净修长的手指被婉儿抓出几道青紫。婉儿歉意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碧玉瓶，倒出些浅碧色的药，涂在沈探云手指上，神色认真谨慎，仿佛在呵护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沈探云微微一愣，也任婉儿所为。心里有种错觉，婉儿是他的妻子。
“阗玉髓？”明枫目光定在那浅碧色的药液上。有些目瞪口呆。这传说中能让白骨生肉的阗玉髓竟被婉儿用来治区区的淤青？
婉儿笑笑：“因为它药效药效最快啊！”
“果然跟他一样败家！”明枫有些话不吐不快，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
沈探云心思全在婉儿身上，哪里有时间理他。婉儿笑笑，似乎并不介意。
看到沈探云手上的瘀青退了，婉儿才放开他的手。
沈探云的手干净修长，完全不像一个剑客的手，反而像琴师的手。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一下子没了，沈探云有些不乐意，却也不敢强拉着，只好放开，柔声问：“后来呢？”明枫被两人忽略，有些不甘心，但又不便打扰，只得在一旁生闷气。“后来……师父为了我，动用了我凌家的禁忌之术‘疾风刃’和我爹爹一楼，用生命精魄瞬间重获内力，点我穴道，把我扔到一棵参天大树上，然后施展‘疾风刃’一瞬间将她身侧方圆六十丈的所有人腰斩！”
沈探云一惊，一招将五十多人斩杀当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这是凌家的绝技！
“我的爹爹，为了保护我和我娘，也是这样死的！”
“别难过！都过去了！别怕！”沈探云柔声安慰。
婉儿摇摇头，以眼神告诉他自己没事：“师父只用了五成真力封我穴道，我落在山崖上的刹那冲开了穴道，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师父。
“师父怕我被仇恨折磨，所以辣手将所有人斩杀，自己报了仇。但她更怕我接受不了她死去的事实而自尽相随。所以她告诉我，她的心愿就是找出当年陷害她的人。她留给我很多线索，却要求我三年内练成残月半像心法。练成后才准许我去追查。
“师父的心愿我无法拒绝，只好答应。我把师父用火焚化，把她的骨灰撒到岷江。但我并没有完全听师父的话，凭着记忆去找当年灭我凌家漠北双狼。结果碰到你。
“师父临终前告诉我，你师父是可以相信的人，我当时就有些怀疑你是他的徒弟，但我也不敢冒险，所以一直不动声色。
“我起初将师父死去的责任全推在世人身上，恨不得杀尽天下所有人，但是后来……师父的死，又何尝不是因为我任性，不肯好好修习残月半像心法！如果我当时我武功足够强，医术够精，师父一定不会死！师父的死，我也有一半责任。所以现在的我，想的不再是报杀师之仇，而是替师父沉冤昭雪。只是，师父再也活不来了！”“婉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时你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
婉儿望着远去的荷灯，微微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探云却了解：她在忍住不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