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木格在蒙语里是晴天的意思,一般是女孩子的名字,不过也有例外。
十一年前的一个夏天,草原上接连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天天雷电翻滚,劈死了好多家畜,蒙古人是最怕打雷的,一打雷所有人都会非常害怕地躲到蒙古包里,什么事情都不做。部落里的老萨满告诉人们,打雷是苍天在发怒,是苍天通过他的使者雷神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是在用死亡惩戒着地上的人类和生灵。
四十多天里整个部落停止了任何活动,不管是放牧还是打猎全部都搁置了下来,只有老萨满天天一如既往地祈祷着,劝解着雷神,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作用,雷神并没有被这个小部落里的低级萨满的虔诚打动。
四十七天过去了,恶劣的天气没有缓和下来的意思,人们依然蜷缩在快要发霉的蒙古包里。可总有些人是没办法看老天的眼色的,比如说,临盆的寡妇图雅和她将要诞生的孩子。
图雅的丈夫在结婚后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非常窝囊。仅仅因为一块石头,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让他死在了部落里自己最要好的安达的刀下。
当天夜里,图雅丈夫借着朦胧的月光去离毡房不远的小河边解手,模糊中看见河边也站着个人,仔细一看,是自己最要好的安达巴图那胜。
图雅丈夫嘿嘿坏笑地轻声走过去,打算吓吓自己的安达,他踮着脚尖走向巴图那胜。还有不到两步的时候,图雅丈夫的右脚尖非常倒霉地落在了一块石头上面,石头下面是小河边的淤泥,哪经得住图雅丈夫的大胖身子,只见他的脚一滑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巴图那胜的身上,不过他是个灵活的胖子,最后还是站住了。
可鬼使神差的是,他的两只手正好搭在了巴图那胜的肩膀上,图雅丈夫刚借着肩膀的支撑站稳脚,就被自己现在的姿势彻底吓傻了,吓得他都忘了收回双手,只是呆呆地瞪着眼睛,完全说不出话来。
前面正在解手的巴图那胜被突然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两只大手吓得一个激灵,不过巴图那胜的反应特别快,打了个哆嗦后,都没有去思考,条件反射一样地举起了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头也不回,直接一刀扎进了身后图雅丈夫的肚子里。
巴图那胜被判无罪,是部落里的族长亲自裁判的。图雅哭成了泪人,她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的丈夫,怎么就这么突然地死了呢,怎么能触犯这样的禁忌呢。
蒙古人,你可以摸他们的头,搂他们的腰,甚至可以拍他们的屁股,但是他们的肩膀是绝对碰不得的,尤其是从身后。这是一条传承了千万年的铁则,是绝对不能触犯的禁忌。
这样的禁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打有狼的时候就开始了。
因为在草原上,特别是在夜里,饿急了的巨狼是会袭击人类的。狼是一种智商极高的动物,其中巨狼一族尤为突出,它们袭击人类的方式不同于对待牛羊那样地围剿,而是偷偷地摸到人的身后,两条后腿支撑身体,把两只或一只前爪搭到人的肩膀上。没有经验的人类一般都会认为是后面有人拍自己,都会回头看看是谁,但是在回头的瞬间,巨狼就会一口咬开人类的喉咙,整个过程没有搏斗,没有追逐,只有诡异。
在草原上,不难看到这样的诡异场面,一个人在散步一样地走着,他的肩膀上搭着两只巨狼的爪子,身后一只直立着的巨狼踩着前面人类的脚印,一人一狼,步伐一样,动作一样,一直走出很远,这样的场面经常可以看到,一般来说这个人就比巴图那胜倒霉,因为他肯定是忘带刀了,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这才是真正地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时候走到被别人看到,摸到他俩的身后捅死巨狼什么时候算完,要是一直碰不到人,那就是走上了不归路了。
所以蒙古人千万年前就制定了规则,肩膀是禁区。人,不许从背后拍别人的肩膀;同样,只要你的肩膀被搭上了,不用回头,直接杀死它。
图雅的丈夫虽然死了,但是值得欣慰的是,图雅怀孕了,在这个持续了四十七天的雷雨天里,图雅要生产了。
今天老萨满没有去做无用的祈祷,而是在帮图雅接生。不光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在雷雨天还保持镇定手不颤抖的人,也因为现在部落里大部分的年轻人其实都是老萨满从他们的娘肚子里拽出来的,老萨满虽然法力很差,只是一个小部落里的低级萨满,但是却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德木齐博出身。博是蒙古人对男萨满巫师的称呼,而德木齐博是对专门从事接生的男萨满的称呼。这也就难怪老萨满法力不行了。
图雅生产的很不顺利,先是孩子头朝上脚朝下,后又是脐带绕颈,多亏了老萨满经验丰富最后才保得母子平安。
但是神奇的是,当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乌云竟然开始散了,雷电也好像被雷神吸了回去,不一会,连续下了四十七天雨的天空放晴了。牧民们兴高采烈地冲出毡房,享受着刺眼的阳光;牛羊也被放出了圈,疯跑着抖落着身上的雨水;猎狗和牧羊犬也都撒了欢,追逐着狂吠着。
人们听到了孩子的啼哭,都凑到了图雅的毡房前,老萨满把还没有睁眼的孩子抱出了毡房,喊道:“这孩子给我们带来了晴朗,以后这孩子就叫其乐木格了”。孩子没有父亲,老萨满许诺等孩子大一点,就收这孩子做自己的关门弟子,自己的第四个徒弟,部落里又会多一个小萨满学徒。
转眼十一年过去了,其乐木格在母亲和部落里族人的拉扯下,已经长成一个能骑马能射箭的大孩子了,尽管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又梦到了自己是个萨满被人杀了,但是其乐木格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就在今天,老萨满要收自己做徒弟了。
其实其乐木格很抵触做一个萨满,他从记事起就开始经常做那个可怕的梦,因为在这个孩子眼里,老萨满除了能得到部落里牧民的尊敬和偶尔能给人接生外,并没有多强大,而且就算自己将来成了传说中强大的大萨满,又能怎么样?会不会也像梦里一样被人一棍子打死?
其乐木格从早晨起来就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些事情,图雅知道孩子昨天晚上又做了恶梦,一边宽慰着孩子一边给他穿好新做的蓝色袍子,今天是孩子成为萨满学徒的日子,作为一个单身额吉的她今天无比地骄傲,给孩子从头到脚换了新衣服。
“额吉,我不想做萨满。”
“傻孩子,别瞎说,萨满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额吉告诉你,一个部落只能有一个萨满,你要是将来成了咱们部落的萨满巫师,那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额吉,老萨满不是已经有三个萨满学徒了吗?我不想学。”
“族长家那三个儿子哪是做萨满的材料,包大、包二和包三,除了天天摔跤耍混还会些什么。一个个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别说招魂、请神这些老萨满都勉强为之的法术,就连最简单的祭词他们都记不住。额吉的好孩子,老萨满选了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一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可不可以不学?”
“不可以。”
说话间,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小女孩特别可爱,小眼睛高颧骨,肥嘟嘟的小脸蛋跑得通红,典型的蒙古小美女。小女孩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脸越憋越红,想说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来。
图雅赶紧站起来端起桌子上晾好的一碗奶茶,一只手抚摸着小女孩的后背,一只手把奶茶递到小女孩嘴边说道:“娜娜,别急,喝口茶再说。”
小女孩咕咚咕咚地把奶茶喝光,舔了一圈嘴唇上的奶皮,嫩声说:“图雅姑姑,老萨满叫你带着其乐木格哥哥赶紧过去,哈森的爷爷昨天晚上中风了,老萨满说要提前进行仪式。”
“中风了?哈森他爷爷昨天还去套马呢,怎么突然中风了,严重吗娜娜?”图雅关心地问道。
“嗯,可严重了,嘴和舌头都歪了,话都说不了了。”
“啊?这么厉害,额吉我先去看看,阿茹娜,我们走。”其乐木格蹦到地上,拉着小女孩的手就往外跑。
“等等,孩子,把帽子戴上。”图雅拿着帽子也跟了出去。
其乐木格的部落很小,只有三十多户人家不到二百人,游牧民族的部落和汉人的村子不同,他们是随着季节和草场的草量迁徙的,所以他们没有砖瓦做成的房子,而是住在可以随时搬走的蒙古包里。
其乐木格家因为没有男人,他家的毡房一般建在部落的中间,以便照应,哈森家住在部落最南边,离其乐木格家有一里多地。其乐木格把小女孩托上了一匹棕色的矮马,自己一只脚踩住马镫,另一只脚一蹦,也跨上了矮马,护着小女孩朝南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