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温温和和的男子声音。
黑影觉得自己大概是后颈的地方被人揪住拎在半空，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就只有自暴自弃地垂着手脚，任由那个男子拎着自己。
眼前是一座略嫌小的道观，一群统一服饰的男人分列两侧盘坐在蒲团上，散漫地敲打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其实眼神到处乱瞟，各色男女乱七八糟地挤在中间向泥塑的神像磕头，有的笑嘻嘻地，有的很虔诚的模样，有的上下打量神像露出不屑的表情。
它被随意地提着，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在这正殿的侧门附近，连是被谁提着都不知道，它尝试着想看到身后的情况，但它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转身或者扭头——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头。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道：“还道是什么妖物，原来连个魑魅都算不上。”
它茫然地听着，其实它不是很能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但是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它觉得对方的心情并不像声音那么和善，于是识趣地不做反抗。
正在这时，侧门那里有一阵风从它身后吹来，把身后那人的衣物吹到它眼前。
那是一件玄色道袍的衣角，上绣金色祥云图样，奇妙的是，那些祥云竟能随着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虽然只是短短一眼，它好像突生空明之感，就好像这一瞬间脑子和心脏长出来了一般，清凉凉的。
那人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又说道：“本座初到此处，有些疑问未解，罢了罢了，本座就将你生前灵智返还于你，好歹有过教化！”
话音才落，黑影只感到脖子一窒，一缕什么突然从后脑勺处刺入，它那刚生出一丝清凉之感的脑子里突然挤进了大量记忆。
这一切对夜莺来说，就像睡了一觉又被人叫醒是一样的，她闭上眼之前是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一睁眼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眨巴眨巴眼睛，还未来得及考虑眼前景象是怎么回事，就从脖子处传来一阵勒紧的感觉，然后就发现自己被丢在地上。
夜莺一阵手忙脚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纸片一般，轻飘飘地好难操控，一阵微风吹过，甚至身体轮廓有点像遇到水的墨似的化开。
她最后落到地面上时已是五体投地的姿势，看上去倒有点像正殿中那群朝拜神像的信徒。
正殿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她能清楚听到头顶传来那人呵呵的笑声，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又碍于身体不由自主，只得干脆就地换成坐姿，假模假样地咳嗽了几下。
那人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对夜莺说道：“你可有名字？”
夜莺偷偷瞟过那人的模样，只看到一个年约30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一头乌黑长发垂到腰际，刘海齐眉分两边，头顶盘髻，戴了个夜莺叫不出名字的冠，额上系了个头带一样的东西，还分了两串珠子垂到肩上，玄色金丝暗线对襟道袍软软地贴身落地，加上他神情温润如玉，整个人既不阴柔也不刚强，不老不嫩，煞是帅气。
青年男子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微风从门后吹进来，吹动他的发梢和衣角轻轻动了动。
夜莺立时有种宝相庄严的感触，总觉得这尊大神虽然刚刚只是欺负她一个小鬼——鬼怪的鬼，但其大有某种说不出的气魄。
夜莺是不信什么上位者威压这种鬼东西的，她见过暴发户，见过当了很多年的大官，也见过贵族——爱xx岛的皇族一家子，真正的传承贵族，她觉得所谓气质，顶天就是皮囊三分，着装三分，加上行为三分，再加一分想象——不然那些麻豆生活照和宣传照差别咋这么大。
可是这个青年男子，自在地站着，就像父辈一样可靠，像情人一样神秘，像领导一样严肃，像电视偶像一样正直，像朋友一样亲和。既跳脱又和谐，像仙人又像邻居——虽然当邻居可能怪了点。
就像什么都难不倒他，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仿若蚂蚁一般的样子。不骄不躁，不傲不卑。
无形的压力下，夜莺只得把到嘴边的“关你屁事”“老娘在哪”“长得帅了不起啊”“问你妹的名字啊”统统吞了下去，答道：“我叫夜莺。”
夜莺用影子之身发出的声音极其难听，沙沙的，就像破旧的老电视或者得了严重咽喉炎似的，一个字倒吞了半个音。
这个青年自然是通天，他又笑了笑：“呵呵……你这女娃好不诚实，竟拿个假名来诳本座。”
夜莺被他说话的调调顿了一下，解释道：“名字这东西，不过是个代号，哪有什么真假？你说起这两个字，我知道你在说我不就行了。”
“名字与身体一般，都为父母之赐，你将身体这般容易舍去，现在连名字也这般容易就舍去，会在你的道心中种下一个因果，对将来的修行不利……罢了，也该是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由你去吧。”
关于名字的问题夜莺和无数人说过，现代人也能容忍一些极端的隐私观念，对她来说通天的反应倒是头一遭，夜莺一怔，也不作分辨，就此认下。
但其实通天根本就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对圣人来说小妖怪的名字也和路边的草差不多，叫一声有答应就行了。这一点上，倒是和夜莺差不多，不过他自持圣人身份，不肯这么简单出言认同，于是诡辩了一下作罢，但也让他对这小妖怪产生了兴趣。
因为心思有些变化，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通天把夜莺带到一处树林深处，一看就是科教频道天天放的那种深山老林里，树木又密又大，天空被浓密的树叶划得支离破碎的，四处沼泽，空气中还隐约飘荡着薄雾。
刚才在道观里刚醒来时还不觉得，到了沼泽附近后夜莺才发现，她竟然本能的觉得这里的环境更适合她——就像冬天里人类喜欢钻空调房而不喜欢呆在室外那么本能。
通天像丢垃圾一样把夜莺丢在沼泽旁边，然后顺手又把那枚戒指——就是诞生了黑影的那枚玻璃戒指——丢了过去。
夜莺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戒指，但是由于自己被丢了两次，愤恨地瞪了通天一眼。
“沼泽本是影魅类妖怪诞生之地，你目前的状况需要现在此处休息才好。本座有些话要问你，你须照实回答。”
通天的话让夜莺很想吐槽，但是迫于自己弱小，好像是处于任人宰割的情况下，所以她忍，不过忍得很辛苦的样子。
通天看着一个小妖怪表情丰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也不必把本座看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的，有什么话就说。”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说了啊。”夜莺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既然你说我是影魅类的妖怪，又把我带到了山林里，干脆再给我一枚毕方的蛋让我孵一孵吧？”
“毕方？”通天疑惑地看着夜莺，“此鸟乃是火灵，与你性向相悖，你为何有此异想天开？”
“咳咳……”夜莺总算是知道了眼前的大仙并不是以往聊天的好基友们，不仅听不懂她的话而且也不会配合她的吐槽，突然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但是心里可以鄙视对方，现实中只能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要掩饰过去。哪知通天根本不打算放过她，他现在对她脑瓜里究竟是什么构造还是比较感兴趣的。
“你指名要毕方究竟是何道理？”
夜莺坏笑道：“咳，影魅嘛，当然身边要有一只毕方了。其他的嘛……一只美女僵尸，山鬼，地狼或者九尾狐也可以，实在不行给只大蛇也行。”
“这几种妖怪在本座记忆中并非如此亲厚，”通天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不知不觉中暂时放下了自己的问题，反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莫非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内情不成？”
“……这个啊，要从几十年前说起了。”夜莺装模作样的把自己记忆中的故事情节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通天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故事到上山求药那里停住，通天皱了皱眉，问道：“接下来如何了？”
夜莺双手一摊，答道：“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只有作者写完之后大家才知道。
通天意味深长地望了夜莺一眼，轻哼了一声：“小妖果真不能成事，一知半解不说，你方才提起的事与本座何干？你只须老实回答本座的提问即可，废话不必多说了。”
我本来没打算说，明明是你自己要问的……夜莺心里腹诽。
说故事也花了一段时间，夜莺觉得自身通体舒泰，也渐渐能感觉到四肢的控制加强了不少，风吹就散的情形好转了很多，可见这个人带自己来这里至少不会害自己。
鉴于此，她决定投桃报李，于是她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不过有的事情我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相，如果我说错了……你可不能拿我来出气啊。”
最后那句她说的时候扁着嘴，眼巴巴地望着通天，像只小狗一样。
可能通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女子，不由得笑了：“本座不会强人所难，你只要不拿谎话欺骗本座，本座自然不会无端处罚于你。”
夜莺立马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您神仙一般的人物，不会欺负我这种可怜枉死的小宅女的。”
“你这女娃讲话有趣，本座可不是神仙，”通天呵呵了两声，“何谓……宅女？”
“呃，窝在家里的女人就叫宅女。”夜莺尴尬地解释道。
通天闻言点了点头：“自女娲成圣之后，世间女子大都主内，宅女这称呼倒也贴切。”
夜莺心想，好像这对话根本就不在一个次元啊？要不要解释一下呢……
“呃……这位道爷。这个宅女，不是那个意思，嗯，你说的那个，现在叫做家庭主妇，我说的是……新时代的女生，休闲娱乐一般都在家里……呃，在网上，偶尔追求点小资情调，但是有自己的工作和收入，一般不容易出门的那种而已。”
通天糊涂地看着她：“何谓网上？”
“道爷，就是那个网啊，网络的网。”夜莺纠结地和通天大眼瞪小眼，这要怎么解释？这位爷的生活圈是有多落后啊？还是说现在的捉妖道士走的是拒绝科技的原生态路线？
通天可不管夜莺纠结的表情，自从他站在摩天大楼顶端俯视过城市，看到许多与他的道截然不同的东西之后，他对这个时代的事情充满了兴趣。他想知道这个社会人类都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他通过看到定向爆破的大楼，看到赛车场上的追逐，看到显示墙的音影，以及看到远处的飞机大炮，他能想到人类已经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在提升与天道抗衡的力量，虽然他不需要改变自己的道，但是这不能阻止他对人类的道的探索。
通天是博学而好学的，他有悠长的时间，他对夜莺有兴趣，他愿意与夜莺交谈，通过交谈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而且他刚刚听过那个故事，被误导了，以为现在道门中人大部分都入世修行。因此他直白地问道：“本座对你口中的网络有兴趣，你与本座说说看，不得有所欺瞒。”
夜莺心里快纠结死了，现在是怎么样嘛，这个问题她不专业啊！
但已经答应了别人，总不好说不知道，只能绞尽脑汁在那里归纳自己那点可怜的知识。
“网络嘛，是很抽象的一个东西了……”好在夜莺也不是那种只会上网看泡沫剧的，也不走脑残路线，理论水平不行但是基础概念还是有的，“很久以前美国人发明了电脑，就是一堆……嗯，根据一定规律运作的电路板，然后很多台电脑之间互相通信，构成了网络。”
说完夜莺忍不住为自己叫好，哎呀看来姐们也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啊，还是有点水平的嘛。
通天在听到电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等会再给本座解释电脑的事情，你是说，网络是凡人制造出来，互相通信的工具？”
“嗯，不过这个工具是虚拟的，需要电脑作载体。”
“喔……可本座曾听说过，凡人之间通信已有邮局，为何又多此一举？”
夜莺像看傻瓜一样可怜地看着通天：“邮局太慢了，网络传信是即时的……嗯，就是相当于面对面那么快。”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网络畅通的话。”
通天呆了呆。他记得老师曾说过，有一种圣人才能拥有的大神通，叫做弥山识海，意思是神通覆盖之处都能将意识分一小部分过去，如果愿意的话，还能与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人交谈。当时他还觉得这个神通不错，对千里之外的情形能了如指掌也一直都是圣人的优势之一，按这小妖所说，凡人也能做到瞬间传信于千里之外了？
他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依你所言，凡人岂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人知则天下知了？”
夜莺点点头：“基本上如果有心的话，是这样。”
通天沉默了许久。
就在夜莺无聊地翻看自己黑烟手掌的时候，通天开口了，语气感觉有点凝重。
“你之前所言的电脑又是何物？”
“喔，就说了嘛，美国人发明的一种机器嘛。”夜莺飞快的回答。
“何种机器？有何用处？”
“呃。”夜莺眨了眨眼，这个要肿么解释捏？作为一个拿过工学学士学位的女往届毕业大学生，她不想给人解释成显示器、键盘、鼠标和机箱的组合，可是如果从电路元件解释起，好像对面前这个走复古有神论又原生态的帅哥不是很适合啊，思来想去她还是拿不定主意要怎么解释，最后只得纠结地回答，“道爷，如果我只是一知半解，我就会告诉你那是一个人类创造出来，计算速度很快，应用范围很广泛的机器，但是偏偏我又知道得有点多，我……我不知从何说起啊。”
通天笑眯眯地说道：“本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夜莺太纠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