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禹和伯益一样,伯夷在被提名的时候,也进行了谦让,他提议夔和龙两个人担任礼官。不过跟先前禹和伯益一样,他的谦让当然没有获得舜帝的批准。其实伯夷之所以要谦让,恐怕跟他的所学专业有关。他既然对礼法的研究比较精深,那么他就明白要传播谦让的精神。谦让精神是黄帝发明礼法的时候,彻底确定进道德体系的。
很多人可能对谦让的精神嗤之以鼻。尤其很多试图彻底打倒中国文化的人,更将谦让精神看做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认为,人类之所以要进步,正是来自于对利益的追逐,而这也符合自然界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对于这种观点,我觉得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在西方,也从来没有在道德中正式将利益摆在第一位。西方确实规定了每个人的利益不可侵犯,看上去好像对利益非常重视了。但很多人忘记了一点,在西方人确定每个人的利益不可侵犯的那一刻,在这个法律条文中,实际上已经进行了限制,那就是每个人都没有侵犯他人利益的自由。这条法律条文不仅不是对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肯定,反而是将这条法则坚决反对到底的。
反对者还会搬出另外一种意见,认为一个人必须要努力追求,实现自己,才能最终出人头地,事事谦让,只能让自己失去机会。没错,在现代精神中,这一条非常重要,竞争精神,并最终发展成为奥林匹克精神,在体育领域大放异彩。但现实生活中,除了竞选总统,在西方也没有见得每个人都是当仁不让。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看问题更加全面,也更加关心全局的问题。西方人在求职和用人的过程中,固然竞争激烈,但大多数人都会衡量到底谁更加适合某个职位,但凡觉得自己不适合某个职位的,根本不会挤破脑袋去跟别人抢,除非这个职位油水太多。中国人目前缺乏一种自我实现的精神。暴富的中国让大家看到利益的重要,却忘记了还有比利益更加重要的“自我”存在。于是,大家不管自己合适不合适,都跑去抢某个东西,造成用人方虚假的买方市场。而很多人根本就不想一想,如果我不去跟别人抢,在更加适合自己的领域进行拓展,到时候的获益反而比别人更大一些。这样一来,也就促使买方不再那么拽,切实改善真正适合做那件工作的人才的生活条件。说穿来,这都是“抢”的误区。在大家都不明白“抢”的好处的时候,“抢”的确可以让自己立于先机。但大家都明白抢同一件东西的好处的时候,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抢跟不抢都是一回事。抢着抢着就不值钱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抢,自己再拉杆子做其他事情。
谦让绝对不会过时,只要你用得恰当,用在合适的地方,用在合适的时间。以舜帝朝的诸侯大会为例,禹谦让是因为第一个被提名,并且心有顾忌;伯益谦让是因为年纪较小,担心难以服众;伯夷谦让是因为自己就是搞礼仪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谦让的理由。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间,那些因为当事人谦让而被推荐的人,也必须再谦让回去。但其他人在具体事务分配中,并没有进行谦让,都觉得自己当仁不让。这中间其实也有竞争在内,过度的谦让丧失机会,其实中国的古人也很担忧。但他们在竞争的同时,从来就没有丢掉谦让这个宝贝。
首先,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说,谦让有利于利益的分配。争抢的结果,是无论多么发达的物质文明,都不可能满足任何人的需求;而谦让的结果,是除自己以外的每个人都有了更多的分配机会。大家都谦让一圈下来,在满足每个人的基本欲望的同时,还可以有若干剩余,可以拿来做更多的事情。
其次,谦让可以让对方放松下来。不光是人,动物打架的原因,也是看对方不顺眼。如果谦让一下,就会释放更多的善意,最终和解。动物尚且如此,人当然也不例外。有话可以好好讲,不急在一时一地之利。
最后,谦让可以以退为进。中国人之所以比西方人更懂得迂回,就是因为中国文化是以谦让作为底蕴的。如果你不能容忍他人的一时嚣张,你就不可能隐忍下来等待时机,只会一味蛮干。中国人认为“得失”只在一念之间,每一次得到,未必就是真正的得到;每一次失去,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失去。因为此时此刻的分配,只是一种暂时的结果,事情往往会发展,发展起来就有变数。只要能够平心静气,就有等到变数的机会。不是不争,而是不争不必要的东西。
其实西方文化中,也未必就没有谦让的元素。那些英雄传说中,多多少少包含着这些东西在内,只是被研究西方文明的人刻意忽略了。
所以黄帝之所以建立等级制度,是以“谦让”作为道德基础的。从物质上来说,谦让只是一种利益的妥协,似乎跟普通的妥协没有两样。但当谦让上升到一种精神,你这次的谦让就可以让你在此后获得名声,别人更加乐意跟你混在一起做任何事情。等级制度中,不同的等级之间互相妥协,是礼法的重要部分。当然,后世随着贵族政治重新占据主流,礼法被用来保护贵族利益了,那又另当别论。
总之礼法制度的核心,就在“谦让”二字。如果我们能够明白这一点,回头再来看禹、伯益和伯夷的谦让,就会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道德行为,也是一种社会化的道德选择。也许在当时,不需要特别高尚的理由,自然而然大家就谦让了。但在责任大于地位的职位上面,每个人又当仁不让。
不过,这次诸侯大会,我们如果仔细分析,还能从“谦让”二字之外,看出另外的含义。那就是真正能够“谦让”的人,实际上都是有地位有代表性的。每个“谦让者”实际上代表着一个利益群体。而被他所“谦让”的对象,往往又是这个利益群体中的成员。之所以要“谦让”,实际上是向舜帝表明,某某某是咱家的人,你老人家多照顾照顾吧。当然,禹是一个例外,禹之所以谦让,是为了表明某某某是咱家的后台,你老人家敢跟咱家过不去,就有你老人家受的。所以说,谦让文化的厉害之处也就在这里,谦让运用到炉火纯青,就是一种摊牌的隐晦表达,跟正式摊牌不同,可以让对方借坡下驴。
由于禹跟舜帝芥蒂很深,所以他特意抬出了三个后台,这三个后台都是重量级的,是舜帝必须团结的对象。舜帝如果失去这三个人的支持,他的统治也就失去了一大半合法性。禹这一招着实厉害,无形之中就获取了舜帝朝最有前途的职位,从此龙归大海。而伯益跟伯夷,则没有禹的顾虑,所以他们也不用寻找强力的后援。但为了利益的平衡,他们必须举荐自己的人。只不过伯益的根基太浅,他举荐的人也只能做副手。而到伯夷,他举荐的两个人都是重量级的,这也是朝中除了帝喾后人之外的第二大势力,舜帝同样得罪不起。从某些方面来说,舜帝不仅不愿得罪这个势力,反而对这个势力更亲近。因为这个势力比较符合舜帝的期望值,同时也对舜帝不能形成根本的威胁,需要借助舜帝站稳脚跟。
由此舜帝朝的政治格局也就浮出了水面。禹、帝喾后人为一系;皋陶、伯益为一系;伯夷、夔、龙为一系;垂只是跑龙套的。这三系之中,禹、帝喾后人一系最为强大;伯夷、夔、龙次之;皋陶、伯益实力最弱。但皋陶系进行了政治投机,皋陶本人加入了禹和帝喾后人一系,而由伯益来吸纳少壮派。
这其中也可以看出禹在这一次诸侯大会之前所做的事情。可以说,这是一次让禹初露峥嵘的会议。不仅表现在禹将帝喾后人绑上了战车,还表现在禹跟皋陶的合作。因为禹明白,帝喾后人虽然最为显赫,却不足以支持自己走得更远。他们稳固的地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轻易投入政治的漩涡中。而皋陶则不同,他是一颗刚刚升起来的政治新星,跟自己一样需要更多的同盟军。至于伯夷那一系,就不要指望了,他们跟舜帝走得太近。禹之三让,彻底巩固了自己跟帝喾后人和皋陶一系的政治结盟,掠夺了舜帝的政治资源,为自己积累了雄厚的政治资本。
而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舜帝朝的圣明政治从这一刻开始已经走向了自己的灭亡,因为他的掘墓人已经诞生了。从田野里走出的舜帝刚刚站稳脚跟就遭遇了自己最凶恶的敌人,这个敌人将在此后跟自己长期对立。尽管表面上,自己的敌人处于弱势。但只要自己的敌人愿意等,等到自己老去死去,自己所建立的圣明政治也就寿终正寝了。
那么舜帝是否从此就束手无策了呢?当然不是。舜帝进行了最正确的应对。也就是蒲衣学派直到后世老庄之学的一个重要信条,“不争即争”。禹希望彻底打败舜帝,而舜帝却从来没有这种打算。舜帝的打算是,把禹变成舜。这样,就算舜帝死了,禹也会被迫延续舜帝的圣明政治。既然禹是从朝堂上开始对舜帝发起攻击的,舜帝也就从朝堂上赢回来。禹让舜帝被迫借坡下驴,舜帝也要让禹被迫借坡下驴。
正是舜帝这种伟大的选择,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保留了元气,他的圣明政治流传至今,从来就没有被堙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