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伤而已。”外科医生看了刘亚杰一眼，“因为急救处理及时，伤口没什么大碍。血管和组织都已经完整缝合了。虽然今天下地还有些困难，但是两三天以后就能行走如常。”
“那就好……”刘亚杰松了口气。
他向病房的方向望了望，说：“我现在能进去么？”
“她精神还不错，但还是不要打扰太久。”
刘亚杰致谢之后，向病房走去。他先整了整衣服，拨了两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敲门。
“请进。”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要轻。
“感觉好些了么？”刘亚杰一边反手关门，一边说道。
“还好，就是有点头晕。”艾颖钧笑了笑。
“舰队本部那边，联络了吗？”她又问。
“周业已经去了。”
“那就好……”她淡淡地说。
至此之后，两人似再无什么可讲，都沉默下来。
刘亚杰当然不会甘心这样，他搜肠刮肚想找些谈资，却一无所获。
“嗯，艾中尉，那个……”
“什么？”艾颖钧转过头来，看着他。
“哦……其实我……”他很想说出某一句特定的话，但又觉得如果现在正经说出来，未免又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他只好讪讪地说：“其实也没什么。”
“是么？”她仍旧淡淡地说。
“对了……”她说，“今天真的多谢了。”
艾颖钧说着，温和地笑了。
看着她真心的笑容，刘亚杰在错愕之余，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业的到来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
“这么快就回来了？”刘亚杰的语气里似乎没有多少善意。
周也会意地一笑，“本想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但是这里正处于战时通讯管制。真没办法。”
“舰队那边已经联络了？”
“是的，少将让我们不用太急。他说明天很可能要调入潼关休整，说不定可以直接到潼关会和。”
“对了，刚才敌人为什么突然撤走了？”艾颖钧又问。
“因为正主来了。那艘船刚在星系边缘露了个头，就发现形势不对，转头溜掉了。”
“他们去追了么？”
“估计他们也想，但一只我军部队意外出现在西南方向。”周业笑了一下，“他们就只好跑路了。”
刘亚杰惊异地说：“西南？怎么会有部队从西南边过来？”
“听说是306舰队的一部，突围时和主力失散了。”
“原来如此。”
周业抬手看了看表，说：“刘亚杰，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看还是让中尉早些休息吧。”
不经周业提醒，他们还真的忘了现在已经是标准时间接近午夜了。谁叫窗外都是明媚的阳光呢？
两人道了晚安，从病房里退出来。
刘亚杰一脸不满地说：“人家还没说什么，你急什么急？”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周业揶揄地笑道，“昨天晚上为了不打扰你们，我装睡半个多小时，一动都不敢动。刚才为了给你们一点时间，我单独去处理了各种联络、说明、记录的工作。我把所有的机会都给了你，你现在倒开始说我？”
“什么？你……你昨天晚上都听见了？”刘亚杰说着就要把周业按到墙上。
“喂，你在我耳边说话那么大声，我怎么可能不醒。好在你没说什么诋毁我的话。”周业一边挣扎，一边说。
刘亚杰装出一副要暴打他的样子，“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周业一副鄙视他的样子，“第一次你指给我看的时候就知道了。咱俩的交情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切，真无聊。”刘亚杰讪笑着退了几步。
两人沿走廊向外缓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周业又问。
“和她交接电子装备的时候。”
“难道第一次见面就……”
“唉，就是这么无奈。”刘亚杰抚着额头说，“那个时候，她是背对门口的，我刚走进去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一转身，我就感觉像被电打到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
周业笑道：“我可是羡慕你。我到现在连个目标都没有。你至少又一次确定了目标。”
他刻意地强调了“又一次”。
就在刘亚杰装作要翻脸的时候，一位下士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好……你们……都在这儿。”
“怎么了？”
下士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说：“前敌指挥部命令你们三人立刻启程，本日0200时之前到最高指挥舰报道！”
“有这种事？”周业接过命令副本，扫了两眼，又递给刘亚杰。
“不大清楚，上面只是单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而已。”
刘亚杰问：“有为我们准备航路么？”
“本地的人工虫洞已经被摧毁了。上面的意思是，由306舰队104集群护送你们到最近的星系，从那里走人工虫洞。”
他向周业问道：“艾颖钧的伤势会不会……”
“虽然有点勉强，但小范围移动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周业又转向下士，“穿梭艇安排了么？”
“应该已经在机场待命了，随时可以起飞。”
二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真是不得安宁。”
为了减轻加速度对新缝合伤口的影响，医院特别提供了辅助支架。饶是如此，在穿梭机起飞的时候，艾颖钧还是微皱了一下眉头，现出痛苦的神色。
总的来说，专用于地空交通的穿梭机，比起普通的空天飞机，还是舒适得多了。他们直出大气层，进入到战舰丛中。
从舷窗可以看到，这些战舰没有一个不带伤。即便是他们正在不断靠近的集群旗舰也是一幅相当狼狈的样子。
舰首左侧似乎被大口径能量武器击中过，呈现一种雪糕熔化后又凝固的模样。侧面大量装甲板碎裂，仿佛被攻城锤击中的胸甲。凝固的白色的填充泡沫像肠肚一般在裂缝中忽隐忽现。泄漏的冷却液在舰身附近漂浮着。侧舷推进器极度频繁的开启和关闭，好像老年痴呆症患者不断抖动的手。
而这艘船，还并不是情况最糟的，另一艘船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
周业清晰地记得下士告诉他，是由“一个集群”护送他们。但他目光所及的区域却只找到了三四十艘战舰，充其量不过半个集群。
“真惨哪。”周业不禁喃喃自语道。
穿梭艇在一个刚刚修好的舱口勉强完成了接舷。周业和刘亚杰架着唯一的伤员，进入了旗舰。前来迎接的军官给舰桥通了电话。随后他们便感觉到旗舰开始加速，脱离了行星轨道。
三人被邀请到舰桥休息。开始他们以为这是特别的礼遇，后来才知道，舰身后部的生活区已经全部渗漏，保持不住一点空气。
舰桥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爆掉的计算机还冒着火花，四壁的显示屏之中也有几块不断闪烁着。伤兵横七竖八的被安置在临时清出的空地上，不远处就堆着大量黑色的尸体袋，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艘旗舰是共和国玄武星舰设计局设计的英招级指挥舰。相比于其它的型号来说，它将重点放在了防御和通讯，保证了较强的生存能力。周业依据之前的观察猜测，这艘指挥舰起码三次被大口径激光武器迎头击中，而且仅左舷就中了不下八枚导弹。右舷的情况似还比这更糟。被打成这样，普通的战舰早就沉没了。这艘船居然能撑到现在，真是奇迹。
“这样兴师动众把我们叫去，究竟会是什么事呢？”刘亚杰忽然说。
艾颖钧原本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毕竟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揭晓。但刘亚杰既然这样问了，她也就认真起来。
“既然同时召我们三个人去。那么其原因就不大可能是某件发生在我们会合之前的事。”
“我们会合之后发生的，又有可能引起上层注意的，就只有……”
“那个‘秃鹫’。”
刘亚杰想了想，又问：“可……‘秃鹫’又是怎么回事？”
艾颖钧没有说话，她并不喜欢承认自己一无所知。
于是，她将问题转给了周业，“你认为呢？”
周业好像一直在想别的事情，听见这句话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想，说：“考虑到上面直接召我们去，而不是在通讯线路上交谈……”
他思索着几个可能的选项。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命令他们到达最高指挥舰呢？艾颖钧也在想。
“管他呢？再过一个多小时也就知道了。”
周业说完便合上了眼睛，尽管坐在椅子上睡觉很难受，但也只能将就了。
第104集群飞离零星不久，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了指挥台。他的军服上到处都是污迹，好像刚在后舱进行了机修工作。
见到他肩上是少校军衔，刘亚杰连忙拉着周业起立敬礼。艾颖钧只能坐着，勉强敬了个礼。
“74舰队，艾颖钧中尉、周业少尉、刘亚杰少尉。”
那人回礼，自我介绍道“306舰队，雷城武少校。”
简单的寒暄之后，雷城武坐下来，开始查看报告。周业重新开始尝试入睡。刘亚杰则根本睡不着，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艾颖钧虽然也闭着眼睛，但明显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在背景噪音中消磨过去。
忽然，雷城武少校抬起头，说：“74舰队也遇袭了么？”
“是的。”刘亚杰应道。
“后来怎样？”
“侥幸逃脱。”
“哦。”
雷城武低下头去看报告。
“你们呢？”艾颖钧问道。
少校又抬起头，静了片刻，说：“敌方半途抽调了一些部队离开，我们得以逃脱。”
“除您的集群之外……”艾颖钧小心翼翼地问道。
“向琼楼方向撤退了。”
这个答案总算比艾颖钧预期的好。
“说起来，你们能安全的从左路撤到这里，运气真是惊人哪。”刘亚杰道。
雷城武苦笑一声，“也许吧。那边只有镇守府的舰队在巡逻，没有为难我们。”
“镇守府？”刘亚杰乐了，“迫不及待地开始放水了么？”
1503年，帝国为了防止共和国进一步侵蚀其领土而设立了边疆特别军政管理机构——镇守府。时至今日，七大镇守府已经成为了帝国中央与共和国之间某种微妙的存在。
在镇守府建立的前一年，共和国发动了伊势战争，希求恢复旧共和国的疆土。在中央军与比邻人作战而无法抽身的时候，帝国西北军被打得一败涂地，东伊势的36个星系全部落入敌手。
伊势战争以共和国惨胜落幕后，第七次比邻人入侵也以这个来自河外星系的种族主动撤退告终。他们的目的只在于劫掠，只要感觉到继续前进得不偿失，就会撤退。
待战争的阵痛过去，新登基的帝国皇帝下定决心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比邻人。相比起能够遏制的共和国，来去不定的比邻人才是帝国最大的威胁。但是他也清楚，他手里能形成强大战斗力的军队，只有中央军一个。如若调走，共和国再燃战火，远东的局面就有失控的危险。所以，他需要一个有效的方案，能够在中央军离开的日子里，遏制住共和国，威压所有企图叛乱的星系。镇守府的方案就这样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为了让这些新生的统治机构能够独立抵御共和国，帝国中央不但将附近地方军的部队全数划拨，更给予了从民政到军事的大量自主权。那些权力能够产生可观的利益。皇帝希望被委任的七个传统军事家族能够好好利用这些利益，更有效的组织军队。
自然，这些权力的用途是围堵共和国。然而这权力却又很讽刺地依赖于共和国的存在。有朝一日共和国倒下了，镇守府也不会站得太久。所以，当帝国中央要讨伐中新时，镇守府也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帝国中央早在远征结束后一年，就有取消镇守府的打算。一方面当然是中央军已经回归本土，另一方面则是镇守府的发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已经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但元老院中很多家族都有利益在其中。撤除镇守府的议案在元老院的文山会海中徘徊了三四年，最终被否决了。之后，以克劳德·埃里奥特为首的少壮派军官试图以武力解决，不过甫一起步，就遭受重创。
经过近二十年的经营，镇守府的触角已经深入到了帝国核心，形成了规模惊人的利益共同体。虽然他们尚无法控制帝国，但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行动都会被洞察，甚至扼杀。
最终，克劳德·埃里奥特元帅决定釜底抽薪。如果他率军击破共和国，镇守府自然就要解体了。于是，帝国中央、镇守府和共和国之间，各自猜疑的战争开始了。由于中央军军力不足而抽调的镇守府所属部队，在这样违背其利益的战争中，显然不会如何尽力。这一点，克劳德·埃里奥特也十分清楚。但总比没有的好。
“有时候真是想不通。”刘亚杰又说，“帝国元老院怎么会通过发动战争的议案呢？镇守府不是都打点好了吗？”
“说不定是皇帝强制通过的。”周业说道。
“开玩笑？他想被元老院弹劾吗？”
“平定天下可是查理三世毕生的梦想，说不定他觉得来日无多，干脆拼死一搏呢。”
“来日无多？”刘亚杰觉得不可思议，“他才五十来岁，除非染上什么绝症，否则还早着呢。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他皱眉苦思着，“真想不通啊。”
“也说不定元老们都觉得这是道德上无法否决的。管他呢？”周业调整着坐姿，再次准备入睡，话语已经模糊起来，“反正已经打起来了。”
一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邻近的那个星系。周业迷迷糊糊地被刘亚杰拽上交通艇，又昏昏睡去。在他们邻近的航道上，三个舰队正以密集阵型缓缓向零星方向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