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领证了?”长久的静默之后,在沈谦脑海里盘旋过无数个可能发生的状况之后,莫小晰给出了一句他最意料不到的话。那般冷静,冷静到让他几乎以为这小半年来是自己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错解了她的态度,以为是自己痴心妄想她会对他存有那么一点点的超过兄妹之外的感情。即使他知道,他早在去年的冬天,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资格。
她的冷静令他诧异,却也似乎就释然了许多,端起微凉了的麦茶喝了一口,便淡定地答她:“去年年底我生日的时候去领的证。”
“哦~~”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恰好穿着和服的漂亮服务生进来上了他们点的寿司,她便在道谢之后夹起寿司来吃。细细品完一个寿司,她才挂着满意的笑容调侃他:“哥,你太不够意思了,结婚还瞒这么紧~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说好的,我们以后要一起办结婚酒的。现在安然嫁了,你也已经是个法律上的已婚男青年了,就剩我,连嫁给谁都不知道,唉……”
看见她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沈谦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当年他们不过十岁,师大有个英语老师嫁了老外,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办了唯美的西式婚礼,令莫小晰与许安然两个小丫头羡慕不已,两个人拉钩约定以后要一起办婚礼,还要办得像这场婚礼一样美。后来莫小晰又硬拉了他入伙,非要他答应以后跟她们两个一起办。
到了后来,他一个人在美国的日子,想起这段往事,他还曾经有过憧憬。如果她成为他的新娘,自然就能达成“同一天办婚礼”的约定。只是,谁又能想到,七年的分离,到头来竟成了这样一番人事两非。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曾有一个饭局,遇到了张胤的妈妈,是张妈妈亲自向他“确认”了张胤与莫小晰在一起。第二天他便向章静瑜求婚。那时只觉得已经是彻底没有了指望,又挑不出章静瑜哪里的不好,更何况,为了爸爸和妈妈,他也得娶她。求婚的次日便是他生日,两人便去民政局领了大红的结婚证,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他仍觉得不真实,但那鲜红的本子就在他的枕边,时刻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可能,是莫小晰一个人的沈谦了。
沈谦的沉默与失神,莫小晰自然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只是,事已至此,她又能怎么样。
她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师大草坪上的那场白色的婚礼:三座绿色藤蔓与粉色白色的小花朵缠绕而成的拱门,底下铺了长长的红色地毯,一侧是一排铺着有蕾丝边的白色桌布的长餐桌,摆了数十个银色的器皿,盛了各种糕点食物,新娘穿了纯白的婚纱,有长长的裙摆,新郎是黑色的西服,透着英挺帅气。那天的阳光分外温暖,新娘有甜蜜而羞涩的笑容,小小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空气里流动着草木的香味。那是一场,总令她想起春天和幸福的婚礼。
她和许安然,都曾经那么想要那样的一场婚礼,由父亲挽着,在所有亲朋好友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心爱的他的身边去,轻轻环住他的臂弯,就这么,便是一生了。
只是,这终究是不可能了。许安然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急急忙忙的嫁掉了,而她,她最想要的那个他,已经永远是别人的“他”了。
想到这里她便只能微微苦笑,又怕对面的沈谦看出来,只好端了茶来喝,用那小小的茶杯欲盖弥彰地遮挡细微的表情。半晌才缓过神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从嘴里溜出一句话来:“哥,你和嫂子,要幸福哦。”
过了几天也不知张胤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这天夜里突然就在QQ上跳起来:“小晰,我听说,沈谦要结婚了……”
那时莫小晰正在下一部期待已久的日本电影,电脑突然卡住了,半天才有响应。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她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淡定,迅速地答了他:“嗯,我知道啊,他说是9月9号。”
“你知道了啊……”张胤几分钟之后才又回了一句过来,“我听我妈说的。”
“嗯。”她只是淡定地答他,听见爸爸在外面喊自己,便起身出去,待到回来,已经过去了五分钟,QQ的对话框上仍然显示张胤正在输入,又过了许久,才看见一句小心翼翼的话:“小晰,你,难过么?”
难过么?突如其来的三个字,她竟然无言以对。难过,总是有的吧。在时隔七年以后,在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年对沈谦是怎么样的心情之后,却被告知,他要结婚了,甚至,在法律上,他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那个瞬间的震撼,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天,她仍是清楚的记得。那时她明明是摆出冷静的样子,却能感觉到心里有一丝的酸楚:沈谦,终于再也不是她的沈谦了,从此以后,她便不能再跟在他身后,不能再安心享受他的宠溺,不能,在人前大声地说“你们不了解他,他不是这样的”。他,再也不是她专属的人了。这和当年他交了小女朋友是不一样的,那时她知道,他也知道,那些女孩子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可是,章静瑜,却已经注定不会是他的过眼云烟。他的人生记录里,永远都会有这个名字的存在,至死都会在。
但令莫小晰不明白的是,虽然当时那样的震撼,那样的失落,甚至,可以说那样的难过,却都没有能够让她失去冷静。而现在,当几天的时间过去,张胤问起的时候,她除了那一丝丝的失落,似乎也找不出更大的情绪反应来。似乎,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她和他,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别扭的青春期里,在感情尚且懵懂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而那时的骄傲和不停留,或许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他只能是她的哥哥,她,只能是他“最特别”却永远的,妹妹。
她顾自沉浸在思绪里,早忘了网络那一边还有个人在等她的回复,直到手机响起来,她随手接了,便听见张胤在那边压低了声音却急切的问话:“小晰,你没事吧?”
莫小晰怔了一怔,却只是轻笑:“没事。”说完却发现心里仿佛抽痛了一下,于是自己也顿住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歉意的低语:“张胤……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是,你现在能出来么?我……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又不能去打扰安然……”
电话那边的男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能听见压抑住的呼吸声,稍后传来的语声却是尽可能轻松与温和的:“好,十五分钟以后你家楼下见。”
自从跨年那一晚之后,这半年来,莫小晰几乎都没有再和张胤独处过,以至于,在家里楼下看到那辆熟悉的PT漫步者开过来的时候,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张胤熟练地在路边把车停下,一下车就看见莫小晰在路灯的阴影里站着,依旧是她一贯的风格,虽然是匆匆从家里出来,随意将一件去年买的米色吊带衫配了军绿色的热裤,却令他觉得那样熟悉。在曾经的曾经,他们同校的那七年,每一个夏天,他来找她的晚上,她总是这个样子,站在路灯阴影里面最靠近捕蚊灯的地方等他,长发随手束了马尾,发尾被夏夜的风微微掠起。这样的她总让他看到寂寞。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渐渐萌生了要照顾她、保护她的欲望吧。
“张胤……”她缓缓走近他,却又无言,似乎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上车吧,换个地方说话,这里蚊子多。”他拉开了副驾座的车门,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像个门童似的站在那里等她上车。她没想到要出小区,只带了个小小的随身包,放着手机和一点零钱,见状迟疑了一下,终是上了车,默默拉过安全带系好,拿了手机出来给爸妈发短信报备。
张胤替她关上了车门,绕回驾驶座去,上车便发动了车子,也不问她的意思,径直就往小区外开。莫小晰本以为他会去Rainbow,或者去哪一家Cafe,却不料他只是一路往江南的方向开,一直将她拉到了江南沿江的观景大道,直到两人公司所在的大楼下,才把车停进了路面的停车位里。
大楼的保安与张胤已有几分熟悉,见他开了车进来,也只是顺口问一句:“加班啊?”
张胤向他点头致意,便去开了副驾座的车门带了莫小晰下车,又走去大楼沿街店面的7-11,片刻拎了一袋东西出来。莫小晰站在大楼的门厅前,茫然地看着他,他只是静静走过来,像是大学的时候一样,冲她撇了撇嘴,示意她跟着来,便进了门厅去等电梯。
星期五的晚上,这栋原本夜夜灯火通明的大楼里鲜少有人加班,门厅与电梯里都有几分过分的寂静,莫小晰忽然觉得心里发毛,有些惶恐地望向张胤。张胤便转过头来看她,微微笑起来:“怕什么?有我在呢。”
“嗯。”她忽然就觉得安心。这话很熟悉,似乎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沈谦也这样对她说过。她已经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是,没想到,换了场景,换了一个人,说出来的这句话,仍然有这样强大的让她安心的力量。
“叮咚。”
电梯停在了六楼,是张胤的公司所在的楼层。在和张胤暧昧的时候,莫小晰曾经来过两次,后来因为抵挡不住张胤的同事们的调侃,便也不再来了。她正纳闷张胤为什么带她来公司,张胤却没有像她以为的一样往公司里走,而是过来拉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走廊另一头带过去,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尽头的玻璃门。
门外是一条短短的空中连廊,连接了这栋大楼的主楼与配楼,对面是配楼的顶楼,被物业建成了空中花园,零散摆了些木头桌椅,能看到北面的江景。莫小晰虽然常在九楼的窗口俯视到这个空中花园,倒是从来没有来过,一走上来,看见头顶天幕上的星光与远处地平线上江岸的灯火,一时间竟有几分沉醉。
张胤只是笑:“漂亮吧?我们有时候加班累了就跑到这边来抽烟看江景。我们公司有几对办公室恋情也是这里发展出来的哦。”
“嗯,真美。”莫小晰直接忽略他的后半句话,顾自走到最靠近江的一张桌子坐下,扭过身子去注视着黑漆漆的江面,一路上纷乱的心情,竟然就慢慢平静下来。
张胤走到她身边坐下,将那一袋在7-11买的东西摆到桌上一一拿出来,原来是六听装的Heineken,还有两包她爱喝的茉莉花茶,以及一包MildSeven。他开了一听酒给自己,拿了茉莉花茶给她,又把烟拆了,从口袋摸出个她没见过的海蓝色Zippo,点了一支烟,这才问她:“小晰,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你最好的倾听者。”
她忽然被他这句话震住,回过头来凝视了他片刻,他却只是默默抽烟,间或喝一口酒,看不出什么神色。莫小晰深吸了一口气,却将他给她的茉莉花茶摆回桌上,也拿了一听Heineken打开,因为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大口,又犹豫了一瞬,这才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把玩着绿色的罐子,对他打开话匣子:“张胤,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早在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是喜欢沈谦的。”
他没有意料到她的开场白会那样直接,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直到手中的半支烟燃尽,才缓缓给出了一句:“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了。”
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有几分震惊地看向他,却又哑然失笑:大概,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吧,安然,张胤,嘉婷,甚至史磊,他们都知道吧。只有她自己,一直在潜意识里逃避这件事。
于是她只好笑笑地把话接下去:“我很失败吧?七年以前,不对,是十年以前,我该明白的时候,没有想明白,到了今天,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竟然才想明白自己那么多年以前的心情。”
“那么多年以前的心情?”张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关键字,“你是说,你当年喜欢沈谦的心情?”
“嗯。”她索性把整个人缩到那张宽大的木椅子上去,静静灌了一口酒,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