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岁便识得她,莫小晰。她比他小半岁,那时同在师大幼儿园,沈谦已入学半年,是托儿所里出了名的小霸王。那时幼儿园里无人敢惹他,因他够顽劣,亦因他是副校长的儿子。
她初入学,两岁半的小丫头,乳臭未干,却很是聪颖,已开始识字,亦渐渐伶牙俐齿。莫小晰的父母都在师大外文系任教,那年父亲公派到国外交流半年,母亲课程繁忙顾不上她,这才早早送进幼儿园。小姑娘生得粉嫩,明眸皓齿,很是可爱,加之母亲是个留洋归来的女硕士,打扮孩子的品味与众多妈妈皆不相同,又依靠着海外的一点关系买了不少小洋装,将她装扮起来,更显得耀目。
莫小晰年岁最小,又乖巧听话,师大幼儿园里上至园长下至同学个个喜欢她。沈谦第一眼便在意了她,那时不懂得,只是对她留了心。小小的男孩子,总是不喜欢同龄的小女孩,因她们与自己太过不同。他不过三岁,已经自以为是男子汉,对小女孩的娇俏与惹人怜爱很是嗤之以鼻。
其实莫小晰并不是文静的小姑娘,有一股子男孩子的野劲儿,但在五岁以前,这股野劲儿还不曾爆发。那时她还是默默的,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有一丝惶恐。虽然很快与同年段的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对那些小男生,尤其是他们的领头人沈谦,很是疏离。女孩子们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欺负。
幼儿园念到第十天,莫小晰与沈谦的第一次战争爆发了。
那天莫小晰有一点感冒,上学迟到了一个小时。幼托班班主任庄老师从赶着去上课的莫妈妈手里抱过她,带到游戏室里,为了安慰生病的孩子,特别给了点照顾,将最受欢迎的那匹小木马分给她玩。平时这匹小木马总被沈谦带着的男孩子们占着,玩骑马打仗,当然,只有沈谦是骑马的那个将军,其他都是步兵。女孩子们虽然想玩,却惧于沈谦的武力,只敢在沈谦主动放弃小木马,或是沈谦请假没上学的时候,才能去骑一下。
这天莫小晰坐上小木马的时候,沈谦带着班上的男孩子们,去帮老师到食堂领早点心去了,回来看到自己的专属木马被小丫头骑了,小男生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直接喊她:“我要骑了,你下来。”
平时莫小晰也不是个爱惹事的孩子,那天却犯了倔,小嘴一嘟,带着一丝怯怯地回嘴:“是庄老师让我玩的。”
沈谦看她不下来,还搬了庄老师出来,更加生气,直接动手去拉她:“下来。”
“为什么只有你能玩?小木马明明就是幼儿园的,又不是你家的。”小女孩子倔脾气一上来,也忘了害怕,虽然眼睛里忽闪忽闪地已经有了点小泪花,还是抱住了小木马的脖子,和恶势力沈谦抗争。
小男生一时语塞,索性跟她一样去抱小木马的脖子,又用身体撞她,一只脚已经往木马上跨上去,试图把女孩子挤下来。别的小男生见“老大”沈谦对付不了新来的小姑娘,也纷纷上前去拉她,推推搡搡之中,小木马重心不稳,一晃就倒了下去。幼儿园的地板都铺着厚厚的彩色塑料泡沫垫子,一群孩子都没摔伤,但跌倒过程中沈谦无意识地挥着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正好抓到了莫小晰的脸上,小女孩粉嫩的脸颊上立刻留下三条鲜明的血痕。
木马一倒,立刻有吓坏了的小姑娘跑去告诉了正在隔壁房间整理点心的庄老师。庄老师赶到游戏室的时候,男孩们已经作鸟兽散,莫小晰跌坐在木马旁,扁着嘴,没有大哭,眼泪已经流下来,沈谦手足无措地蹲在边上,一直说“你不要哭嘛”。
木马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沈谦被庄老师罚一个礼拜不准玩小木马,今后也必须让所有小朋友轮着玩,不可以一个人霸占。另外,庄老师做出了让沈谦最害怕的处理决定,就是打电话给他的爸爸沈副校长,而沈副校长知道这件事之后,沈谦不但承受了禁玩小木马的心理惩罚,还遭受了皮肉之苦——打屁股。
晚上沈爸爸领着沈谦,到莫家负荆请罪。两家都住在教工宿舍,一个是2幢,一个是4幢,不过两分钟的路程,沈谦却觉得比两个小时还漫长。好在莫妈妈很通情达理,虽然心疼女儿受伤,却没有责怪沈谦,毕竟小孩子贪玩打架也在所难免,好好教导便是。
这一来沈爸爸更觉得愧疚,自己还是个副校长,如果儿子弄伤了别人家女儿却没个“说法”,实在有点以权欺人的嫌疑。何况,沈爸爸自己也是从外文系助教开始渐渐升职到副校长的,当初在外文系教书时,与现任外文系主任的莫爸爸就是同事,更加觉得歉疚。于是,第二天沈爸爸索性带了水果到幼儿园去看莫小晰,又送她个半人高的大抱熊当是赔礼。
莫小晰很爱那个大抱熊,尽管它比两岁半的她还要高,甚至她都抱不动它。莫妈妈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沈副校长一片心意,她也觉得却之不恭,便收下了,当天晚上就带了莫小晰到沈家去道谢。
后来莫小晰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登门道谢,可能她和沈谦并不会变成有这样密切联系的两个人。
那天莫妈妈到了沈家,才发现沈妈妈是她大学时代隔壁寝室的同学,后来她出国念硕士,和大学同学都失去联络,没想到居然就住在隔壁的宿舍楼里。
就是那样地巧,两家的爸爸是老同事,妈妈是老同学,沈谦与莫小晰,从不打不相识开始变成了“两对老朋友的下一代”。
沈妈妈一直很想要个女儿,偏偏生了个顽皮的儿子,见了莫小晰自然是喜欢得很,差点认来做干女儿,加上莫小晰很喜欢沈妈妈做的饭菜,莫家爸妈又忙,沈妈妈便趁机常常喊她来家里吃饭。而对沈谦来说,他的父母管教他很严,不如莫妈妈和蔼可亲,莫爸爸又不在家,于是他一闯祸就往莫家躲,倒成了他的避难所。一来二去,沈谦和莫小晰的亲密程度,居然达到了除了晚上睡觉几乎24小时天天在一起的地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莫小晰五岁半了,沈谦六岁,眼看着还有一年就要上小学。两个人还是在师大幼儿园,当然,已经升入大班。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已经知道,莫小晰是沈谦的小尾巴,甚至,沈谦带领的那一群小小男子汉们都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莫小晰的存在。好在她也不是个过分娇弱的小姑娘,性子里本就继承了爸爸的不安分和妈妈的倔强,跟着沈谦混了三年,不但学会了翻石板捉虫、骑马打仗等“技术”,甚至连教工宿舍区里几十米高的水塔都敢跟着男生们爬上去。
莫妈妈对女儿的顽皮很是头痛,不过莫爸爸倒是一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任由女儿跟着沈谦他们打打闹闹,虽然常常擦破了皮回来,只要不闯祸就好。
但渐渐的,莫小晰发现,她不能再跟着沈谦玩了。六岁的男孩子,隔壁邻居家的男孩都已经升入小学,开始懂得“男生女生要好羞羞羞”,见到沈谦带着莫小晰,会笑她是他的“新娘子”、“小媳妇”。在面子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尾巴之间,沈谦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面子,于是,他勒令她,不准再跟着他玩。
其实,她骨子里还是个听话的孩子,连沈谦这个大半岁的“哥哥”的话,她也总是照单全收的。莫小晰默默地就退出了沈谦的游戏圈子,转而和同班的女生去过家家、跳皮筋,玩得一样开心。
这年春天,沈谦第一次让莫小晰感到了失望。紧随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失望、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莫小晰与同班的孙多多一道,在教工宿舍区的大草坪上玩过家家。她献宝一般将妈妈国外同学送的过家家玩具套装摆了一地,和孙多多两人全情投入地开始给给自带来的洋娃娃“做饭”。
突然就听到男孩子的声音:“幼稚死了!”地上原本投射着阳光的地方换作了一片人影,莫小晰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来,领头的是沈谦家隔壁那个张明明,宿舍区里出了名的皮孩子。
已经不记得冲突是怎么发生的了,莫小晰向沈谦转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她只记得当时张明明带着几个已经上了小学的男生,一脚踢翻了她和孙多多花了半个小时准备好的“晚餐”,然后她和孙多多愣在那里,孙多多几乎已经要哭出来。
她跳起来,指着张明明呛声:“张明明,我要告诉你妈妈!”张妈妈是以严厉出名的,听见这句话,男生迟疑了一下,把手里抱着的足球摆在地上,右脚开球,球直直地飞出去,撞到莫小晰腿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张明明跑过去捡起球,领着男生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骂:“臭丫头,就会告状,你再敢告状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沈谦听她讲这件事时,是在幼儿园的活动课上,其他孩子都在操场上玩滑梯、荡秋千、踢毽子、跳皮筋、踢球,他看到她跑去教室后面的小空地,就跟了过去。每次她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躲到小空地去,拿他给她捡的滑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发泄情绪。他知道。于是男孩子拒绝了同伴一起踢球的邀请,到小空地去看她。
莫小晰蹲在小空地的角落里,新买的碎花小裙子裙摆拖到了地上,她也不觉得,只是默默地搬开沈谦和她一到堆放起来的石块,然后从石块后面的墙洞里摸出他给她的滑石块。女孩子愤愤地在地上写“张明明”,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很大,然后不断画上大叉。似乎还不泄恨,又站起来,拿脚去踩,站在那个名字上狠狠地跳,嘴里一直骂:“臭张明明!死张明明!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莫小晰。怎么啦?”男孩子拉住气得快要哭的她,“是不是张明明欺负你啊?你跟我讲,我去告诉他妈妈。”
小小的女孩子停下来,开始讲述,越讲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不要哭,我知道张明明他妈妈今天休息在家,我们现在就到他家去,跟他妈妈讲。”沈谦拉着莫小晰,直接就从幼儿园的后门爬墙出去。师大这学校有上百年历史,幼儿园所在的本是三十年代某一任校长的独栋小楼,院子做了操场,原本用作停车的空地便是现在沈谦与莫小晰的“秘密基地”,当初为了车子进出方便,墙上做了雕花的大铁门,对沈谦和莫小晰来说,倒成了逃园的好通道,踏铁门的雕花便能轻松爬出去。
小小的男孩子牵着小小的女孩子,大踏步地走向师大教工宿舍2幢。一路上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摸出了身上唯一的一毛钱买了包跳跳糖给她,又信誓旦旦地许诺:“我现在打不过张明明,以后我长大了,他再敢欺负你的话,我直接帮你打他。”
两个人大步迈向人生第一次“打小报告”的时候,却不知道幼儿园里已经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正翻天覆地一般地找他们。当年幼托班的班主任庄老师一路陪着他们升上大班,做了大班的班主任,对这一班孩子自然是感情深厚,发现最闹腾的沈谦和最听话的莫小晰双双不见,第一个反应就是沈谦领着莫小晰逃园了。生怕两个孩子出意外,庄老师通知了校保卫处帮着找孩子,又急急忙忙打电话到外文系办公室与副校长办公室,不巧沈爸爸到市里开会去了,莫妈妈在上课,都不在办公室,幸好有个热心的外文系老师,到隔壁系主任办公室喊了莫爸爸来听电话。一听女儿不见了,莫爸爸搁下电话,出门推了自行车就往幼儿园赶。
这会儿沈谦和莫小晰正在张家门口,敲了两遍门,没有人应,张妈妈或许是出去了。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莫小晰站不住了,皱着眉头看沈谦:“沈谦,怎么办啊?”
“没关系,阿姨肯定是买菜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沈谦歪着头想了三秒,安慰她,又给她鼓劲,“我们在这里坐着等,肯定能等到的。”
“嗯。”莫小晰用手拍了拍楼道台阶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去,沈谦坐到她边上,看着自己家紧闭的防盗门,随手捡了个小石子丢过去,“咚”的一声响,小小的男孩子就坏坏地笑起来。
莫小晰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沈谦买给她的那包跳跳糖,拆开倒了一半在自己嘴里,又把另外半包递给沈谦。两个孩子紧闭着嘴,用心体验着糖在嘴里变戏法一样跳动,莫小晰的眼神明亮明亮的,全是满足的笑。
吃完了糖,两个人坐着坐着就无聊起来,大白天的宿舍楼里,家长们都去上班了,就算是轮休的,也多半出门办事去了,整幢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莫小晰用她的暗红色小皮鞋轻轻踢沈谦:“哎,我们回去吧。”
“好啊。”男孩子仿佛早就在等她这句话,立刻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拉她起来,替她把灰掸干净,牵着她下了楼。
那天两个人又从那扇雕花的大铁门爬回了幼儿园,本来打算不动声色地混进小朋友群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一进门就看见庄老师和莫爸爸又急又气地看着他们,两个“逃园犯”立刻默默低下头不说话。
晚上沈谦回到家,自然是免不了一顿打,莫小晰的日子也不好过,被爸爸妈妈处罚不准看动画片乖乖思过。隔天张妈妈倒是知道了儿子欺负小姑娘的事,晚上硬是拉着张明明到莫家和孙多多家道歉,莫小晰看到张明明手心里的红痕,显然是用布尺打手心的结果,反倒有点歉疚起来。
这一“逃园”,沈谦和莫小晰倒是在整个师大出了名,尤其是沈谦,几乎全师大都知道了沈副校长的儿子“拐带”外文系莫主任的女儿“逃园”,熟稔的一些老师看到沈谦,总要调侃他:“谦谦现在很厉害啊,已经会跟小姑娘私奔了哇?”这时候他总会瞪圆了眼睛握着拳头生闷气:谁要跟莫小晰那个丫头片子私奔啊!要不是她爸爸妈妈对我那么好……要不是我妈妈喜欢她……哎呀,算了……但是,“私奔”,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