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开在地下的狭小酒吧。说它狭小，是因为除去长长的吧台、两三张桌子和与它们相配的椅子之外，这里的空间就无法再容纳更多的摆设了。天花板上仅有的两三盏吊灯勉力提供着照明，并且不遗余力的诠释着『昏暗』的含义。尘世的喧嚣被厚重的酒吧大门挡在外边，紧接着大门是一段短且窄的楼梯，站在它的顶端便可将整个酒吧收入眼中。地下空气中应有的潮湿霉味混杂上酒精与烟草的气息，仅是深深吸上一口就会有头晕目眩的迷醉感。虽然无从得知现在的时间，酒吧里仍然是处于相当空旷的状态。
吧台某个灯光难以关照到的角落里，外表年龄相差在二十年以上的两个人正相邻而坐，不过那个年纪较大的中年男子明显已经喝到了一定程度，他的上半个身体趴倒在冰凉的吧台上，脸颊泛着红光，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音节。身边的年轻人微微皱起眉头，尝试着轻轻推了推他，在看到这毫无效果之后，他放弃了再次唤醒中年人的努力，以非常豪迈的气势将自己面前剩余的大半杯酒液一饮而尽。空荡的酒杯与硬木的平面碰撞时，传出清脆的声音，这酒吧里唯一的酒保立刻从吧台的另一侧走过来。
他是个留有胡茬，目光慵懒，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三十余岁的男子，嘴角斜叼着一只香烟，散发着袅袅的灰雾，首次看到这个酒保的瞬间总是会让人生出诸如『这个人调出来的酒真的好喝么』此类的想法，不过他的衣着与双手都打理的十分干净，至少还不至于令人反感。或许一般进入酒吧买醉的客人不会在意，但拥有庞大记忆的霍多尔在被知识浸染出学者气质的同时，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十分挑剔的存在。
“小弟，要再来一杯么？”看着笑嘻嘻的与自己说话的酒保，霍多尔产生了些许名为『不快』的情绪，他摇摇头说道：“不必了，我认为，一名真正的酒保（Barman）是不会强行将酒推销给客人的。”
（更何况，你抽的那种香烟实在是太呛了！）这是他藏在心中没有直说出口的话，对方的香烟似乎来自于东方，是一个虽然已经延续许久仍然价格相当低廉的品牌。
“喔，说得好，”酒保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是话语里的嘲弄意味陡然增加了：“那是因为，调酒师（Bartender，同时也做酒保讲）最不喜欢会努力喝醉的客人了。”
霍多尔微皱眉头，看了身边的斯奎德一眼，而沉醉的探长此刻十分配合的打了一个饱含酒气的嗝，搞得他差点就说出『其实我不认识他』这样的话来。无良酒保偷笑的脸令他心中的不快进一步膨胀了，于是霍多尔挑衅一般的说：“那麻烦你给我调制一杯，只要喝下就会沉醉的酒如何？”
“抱歉，小店没卖的。毕竟这世界上，酒精对有些人是彻底无效的。”听到这里霍多尔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酒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我？”
“当然，小弟你可是我们店的常客，每次都喝的那么豪爽，至少是你身边这位大叔一倍的量却没有半点不良反应，真是不简单啊。”在和霍多尔对答的同时，酒保从身后的柜子里取过一个普通的玻璃杯，放入三枚冰块。
“常客？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么即使算上今天，这里我只来过两次——”
“别这么说嘛霍多尔小弟，对于这个生意差劲的酒吧来说——嘿，只要能被我见到两次，就绝对是常客了。”
酒保这一次选出标签上名为『坦奎利』和『通宁水』的两瓶液体向杯中先后倾倒，当杯子达到八分满之后，开始使用搅拌匙在杯中有韵律却又无声无息的搅动着。
“你居然……真的记住了我的名字？今天我们进店之后，除了叫酒喝之外，基本没有说过话——”气氛很微妙的沉寂下来，霍多尔很清楚，自己在阿斯噶德市的警察局投入测试这点目前还处于保密的状态，即使在警局内部也只有极少数高层人员知晓此事。所以很显然，在这里他和一个普通的酒客毫无区别，以此不难推理出，这个酒保应该是确实有些本领。
（不过仅是这样也并不能称其为合格的酒保——）此刻的霍多尔心里如此想着，但是很快他对这名酒保的印象便彻底扭转了！
“是啊小弟，今天你们基本是在喝闷酒啦。我看看，从你们走进来才过了不到十五分钟就醉成这样……不要说调酒师，就连酒也会哭泣啊。”说到这里，酒保将一片柠檬在手中玻璃酒杯的杯口边缘轻抹后丢进去，随即把整个杯子推送过来。无色的清冽酒液与散发着洁白霜烟的透明冰块，衬托得黄绿相间的柠檬无比鲜活，仅仅是色彩便已有震撼心灵的魅力，虽然说出来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霍多尔顷刻间就被这一杯酒彻底迷住了。
盯着酒杯怔怔的看了数分钟，霍多尔才从这色彩魅力造成的迷醉中清醒。他抬起头，已经抱臂等了一阵的酒保向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他拿起杯子送到唇边，小心翼翼的将杯中的液体缓缓倾倒入口中。
由于霍多尔是由当今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科技打造出来的人造人，他不仅拥有『品尝』这一功能，甚至连味觉所能引发的全部『共感觉性』都能完美模拟，于是他便体会到了之前从未品尝过的东西——
琴酒特殊的香气与柠檬的清香融为一体，至于通宁水的苦涩被冲淡后更是提升了整体的韵味，虽然他的生化系统会将酒精的影响完全排除，但是这杯酒中包含的信息已经完整的传递给他了。
“这就是『琴汤尼』么？原本通宁水是为了治疗热病的一种非常苦涩的药物，没想到加入琴酒后会变得这么好喝！Tonic这个词同时包含有『使人精神振奋的』这一层意思，这就是想要传递给我的信息，对吧，酒保先生？”
“小弟你果然很会喝嘛！不过如果你能称呼我调酒师先生，或者伊米尔，我会更加高兴的。”
一边说着，伊米尔一边向正在离开这里的两名客人挥手致意——那是酒吧里除去霍多尔他们之外仅有的两名客人，于是很快的，宁谧的酒吧便成为了他们三人的私密空间，霍多尔也不再单纯的将酒当水一样倒进喉咙，他开始慢慢的尝试着品味，同时也产生了向面前之人倾诉的欲望：“谢谢你伊米尔，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倾听一下我的烦恼呢？”
马上霍多尔便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这正是对方期待的事情，他也毫不意外的继续讲下去：“说实话，这是我开始这个工作以来的第二周……我们是警察，正在着手调查一起错综复杂的事件，每天都会有大量新的情报传来，虽然我可以很快的将它们全部记住，但是这对于整个事件却毫无帮助，纷乱复杂的点状事件永远是越积越多……也正是因为我是这么的没用，才会让斯奎德先生他感到无比苦闷与疲累，像今天这样豪饮之后醉倒吧……”
抱着双臂背靠在墙边的酒保伸手将嘴角的烟蒂取下后按熄在烟灰缸中，然后就立刻从烟盒中再度抽出一支点燃，他用右手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的尾部，左手则不知从哪里取过半个柠檬放在吧台上：“看来小弟你确实感到很苦闷，这样，让我们来做个小小的问答游戏调剂一下——你能说出这个柠檬一共有多少个小囊么？”
“你是说它？”霍多尔随意的瞥了一眼：“首先这只是半个柠檬而不是一个柠檬，而且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切面，所以只能数出上面的二百零七个小囊。”看到酒保一怔之后将柠檬举到自己眼前开始点数，霍多尔不禁好笑的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吧台：“伊米尔，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事情就请快说吧。”
“……好吧，”话虽是这么说，酒保却还是将柠檬放在吧台上，睁大眼睛凑近它紧盯了一阵之后，才把注意力转到霍多尔身上：“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只看到了这一个表面，但是内里的与不存在于此处的，你是无法看到的。所以即使这个切面上确实有二百……二百……”
“二百零七个。”
“对！确实有二百零七个小囊，你对于这整个柠檬的认识，仍然是错误的。”
此时的酒保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慵懒模样，他讲到这里稍做停顿，将香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再偏过头向着身侧缓缓吐出，原本是一条线状的烟雾在空气中前进了小段距离之后，便随机地扭动成毫无规律的一团。眼睛注视着这团烟雾的同时，霍多尔的听觉则是为酒保接下来的话语所服务的。
“这间酒吧在这个城市里存在的时间，已经有十年以上了，而这位大叔，他正是从十年前一直持续到今日的常客，也是我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的客人。
小弟你可知道，为何调酒师最不喜欢会努力喝醉的客人？因为对于人类来说，酒有两种面孔——『毒』与『药』；而调酒之人的职责，就是从酒中引出『药』的面孔，同时摒弃『毒』的那一面。所有一心只想着醉倒的人，他们便是主动放弃了我们递出的良药，仅用毒侵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如果说医生最讨厌的就是在自己眼前放弃治疗的病人，那么我们对烂酒鬼的厌恶，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毒』和『药』么……看着手中的『琴汤尼』，霍多尔似乎体会到了什么，但是却又无法抓到头绪，他举杯向酒保示意，微笑着说：“这就是伊米尔你为我调制的良药么？”
“没错啊小弟，你这两次来我的店，都只有陪着他猛灌威士忌，即使你一点也不怕酒精，我仍然觉得这对你的舌头和眼睛太不公平了。很显然除了我这里，你不但从没去过酒吧，连酒也没有碰过对吧？”
看到霍多尔微微有点诧异的肯定了这个说法，酒保的兴致似乎变得高昂起来：“这可是一流调酒师特有的观察力，我会解释的，不要急。”
“咳咳！小弟你第一次来我的店里时，我注意到了你的眼睛中绽放出的神采，那是一个小孩子进入自己从未到过的迪士尼乐园时的眼神——是的，这里的东西你可能都听说过，说不定也曾见过图片或是影像，但是有这么一天，它们在你的眼前变得鲜活了！不再隔着一张纸或是一层屏幕，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触到！”
“这种眼神的甜美，足以让任何一个真正的调酒师沉醉……”说到这里之时，伊米尔的声音已由最初的激动转为富有磁性的低沉，霍多尔沉默着再次啜饮了一口杯中酒——还是一如之前那样的美味。
“怎样，现在会觉得，威士忌加水似乎难以下咽了吧？即使是——”酒保拿出一个半空的酒瓶向他摇了摇：“他和你一直喝的这种真正的二十五年陈酿。在体会到了新鲜的色彩与味道之后，你的眼睛与舌头还会那么容易满足么？不会想要尝尝其它的酒是什么味道么？这些酒又能调制出什么样的味道呢？驱动着人类进步与发展的，正是这永无止尽的『不满』与『好奇心』啊！”
如果不是那只酒杯此刻正稳妥的置于桌上，说不定它已经被霍多尔失手打碎在地！
（是的，『不满』与『好奇心』！我完美的记忆了这些情报，但是又怎样呢？它们仍旧是一个个无序的点，所以探长他才会如此的失望，我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此——这个事件为何会在此时发生于此地？又有什么人目击？它的背后究竟牵涉到了什么样的利益流动？快速大量的情报处理与运算，不正是我身为人造人真正的力量么！？）
在宇宙天地尚未形成之前，黑暗笼罩着无边无际的空虚混沌，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人说：要有光——
“……小弟！霍多尔小弟！”恍惚中有声音从耳边传来，霍多尔猛地摇了摇头，这才注意到发出声音的是伊米尔，他正将手掌在自己的眼前轻轻摇摆，嘴里一边小声呼唤着：“霍多尔！你没事吧？”
“呼……是的，我、我很好……”霍多尔再一次的猛力摇摇头，得到了这么一个肯定的答复，酒保他将信将疑的把手收回，带着几分关怀问道：“你可真是，看你突然一下就僵在那里，瞳孔都完全涣散了，不会是你有什么奇妙的过敏史吧？”
“呵呵……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只不过刚才想到一些事情。没想到困扰了我们这么久的问题居然这就能够解决了。”说着霍多尔十分认真的向酒保举杯示意：“谢谢你的提示，伊米尔，真是帮了大忙了！怎样？要不要陪我喝一杯？算我请客。”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能够帮到你，我很高兴。现在喝酒就不必了，因为一个认真的调酒师，是不能在工作时饮酒的。”
“嘿，既然你有你的坚持，那么以后你有闲暇时间的话，我会很乐意请你一起喝的，我也会想要尝试一些从未接触过的味道。”
听到这里酒保点起了他的下一支烟，用空出的一侧嘴角展露出半个笑容：“很好啊，小弟。你的表情现在比刚进来时要鲜活多了，说起来，你知道么？这杯『琴汤尼』在传说中，还有『寂寞』的含义。这杯酒不仅是送给你的，我也曾经想让斯奎德喝喝看。”
“喔，我之前看起来很寂寞么？”
“是的，你曾经仿佛蒙眼置身于旷野中的人，既孤独，又不想与任何事物扯上关系；你在心中以为自己是裸行的，却不知道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仅是静静的走着，毫不在意你的袍子下面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因为他们连按住自己的袍子缝隙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得说，伊米尔你不去当一个诗人或是哲学家，真是太可惜了！”
“我是调酒师，小弟，这就足够了。”
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刚才的迟怔竟用去了将近十分钟，此时冰块有大部已经融化，所以杯中液体的量竟是不减反增，可想而知它的味道也不应再让人有什么期待，但是霍多尔仍旧把酒杯端起猛地饮尽。稀释了许多倍的味道再次滚过舌头与喉咙，虽然这个结果可以估算出来，但是无论如何计算，总是不如直接尝试一遍的体会更加直接。
他将杯子放回吧台，对着缓缓吞吐云雾的酒保认真的说：“再次感谢你伊米尔，可敬的调酒师先生，你的关怀与睿智令我度过了一段相当充实的时光。现在已近深夜，我等即将告辞，所以这是今晚最后一个问题了。之前你说过，『曾经』想要让斯奎德也尝试一下『琴汤尼』这种酒，那么他究竟有没有在你这里喝过呢？”
“小弟，你可知道，调酒师不喜欢的客人中，有一种就是『喜欢打听其他客人隐私』的客人，不过既然你要问的是他，那么我可以额外给你一个优惠。”酒保微笑着咬住烟蒂，发音上也变得略有含混：“是的，他没有。他从没有在这里接受过我的任何推荐，他是寂寞且孤独的，但是有属于自己的固执。只不过他现在不再需要这杯酒了。”
“为什么？”
“这应该算是第二个问题了吧，呵呵——
这是因为现在有你会来陪他喝酒了。你可知道，他同时还是一个谨慎的人？仅仅隔着一扇大门，外面的黑暗中就充斥着各种危险，即使每次来到这里都只有饮醉这一个目的，他也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离开——但是现在他终于能够安心的醉倒，因为他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不管的。也许我会尝试调制出别的酒给他喝，但是他已经不再寂寞，就不要再让痊愈的病人饮用多余的药物了……”
留下足够的酒资之后，霍多尔将探长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着他缓缓离去。他们在吧台前转身之时，有一张照片悄悄滑落在下面的地板上，不过因为处于视觉的死角所以霍多尔并未发现。到达楼梯尽头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整个酒吧在他们离去之后，将会仅有调酒师伊米尔独自驻留；不过这个明显与孤寂无缘的人此刻正背对着灯光将半个柠檬举高，用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于是霍多尔不禁会心的一笑，然后向着身前的酒吧大门伸出手。
等到二人完全走出这间酒吧之后，一只指尖还残留着柠檬水的手轻轻地拾起了那张遗落的照片——它似乎被保存了许久，上面曾经记录了属于某个家庭的幸福时刻，现在却只剩下英姿勃发的丈夫，修长貌美的妻子，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孩（他长得与霍多尔有三四分相似），以及三个似乎是被子弹穿过后留下的丑陋缺口……
照片这种外部的记忆体会褪色，会被技术手段修改，会遭到浸泡、揉搓、点燃等种种破坏，但是如果有真正了解某一张照片所记叙的故事之人，他在脑中存留的相关记忆，是永远无法说谎的。所以这张照片的主人才会将苦涩的酒毒饮之如甘饴，仅仅是为了换取那诚实的记忆，不会于寂静的深夜中在自己心头无止境徘徊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