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背对阮桃花静立,吕梁风丝毫未察觉她身体经受的巨大痛苦。
如瀑布而下的冷汗黏住阮桃花的眉睫,使得眼里吕梁风笔挺的背影蒙上迷蒙雾气。
为什么?为什么吕梁风知道她是他的小表妹,反而不肯要她了?
阮桃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吕梁风沉静得出奇,他眼瞳泛浅灰、眼白泛湖蓝,一如宝石通透,一如宝石冰冷。她唤了他的名字,再无下文,于是,他转面将走。
“吕三公子……”头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阮桃花白唇勾笑。吕梁风看不出她的纤背,皆被薄薄一层虚汗浸湿。
“嗯?”吕梁风回眸,五官俊气得残忍。
阮桃花笑语:“你忘记了吗?你我已有夫妻之实,那件事……你若不娶我,我就告诉八姨娘,说你始乱终弃!”
——哎,何必、何必?
路琅琅在阮桃花的大脑下榻不超过十秒钟,就开始扰乱阮桃花的思维。
“花花,他不要你了,你离开就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我不离开。这里是十一世纪。”
“所以呢?”
“所以我懂得比你多,小、鬼。”
阮桃花眸子噙笑仰望吕梁风,路琅琅皱起粉圆的小下巴。
一排灰瓦乳白砖墙之外,绿荫无由躁动。
“夫妻之……”吕梁风说不出口,含音闭目,转而正色问道:“桃花姑娘,你明白什么是夫妻之实么?”
“唔。”阮桃花嘟嘴。
夫妻之实,谁不知道?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手握男人的那个,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睡上一觉?
路琅琅私下狠狠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唉,可怜女主白白活的“三十年”岁月哟!
第一次错过,是在穿越前。女主上了第一堂生理卫生课,没赶上第二堂就穿越了。
第二次错过,是女主从衣箱翻出镇宅驱邪的必备宝物:**。她也不想想,哥哥肖兆离同是穿来的。他比她大六岁,阮桃花还在学走路,家里的东西已被哥哥翻了一个来回。肖兆离顺便抄杆墨笔,把**里会教坏妹妹的部位涂个严严实实!
两次不幸的错过,害此刻的阮桃花像个傻子。但她不是傻子,她从吕梁风冷肃的神态多少探得自己的无知。她在他面前,又丢脸了?
“我……”
吕梁风大概猜出阮桃花对他的指责,源于误会,他侧面短叹,又对两颊涨红的阮桃花说:“桃花姑娘,你万万记得,不要当着男子随便说那句话。”
阮桃花泄气垂首,日光照耀她发髻上简朴、清亮的花簪。吕梁风很想抬指,抚摸阮桃花的黑发以作最后的告别。但他终忍住了,毅然旋身抽离。
“花花,你哭什么?”路琅琅纳闷。
“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
“这……倒没有。”
“呵,傻瓜,那你怎么会懂呢?”
见阮桃花笑了,路琅琅哭了,二人本为一体。
柳莺逐空,吕梁风阔步走出小园,早早等在园门外绿荫下的肖兆离立即跟上来。
“吕三弟,多谢成全!”肖兆离拱手。
吕梁风抿唇,戛然停住脚步。肖兆离含笑斜眼打量衣装楚楚的公子哥儿,吕梁风宝石般的眸色深锁、不动也不笑,只凝视着他。
“你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吕梁风一字一字回他。
肖兆离知趣摊手,目送吕梁风离开。
墙里的阮桃花,孤零零地立在凉亭下掉眼泪。唉,为了妹妹的幸福,肖兆离不得不扮一次坏人。等妹妹长大了,会感激他的。
阮桃花不走,肖兆离也不走。
他三两下攀上近旁一棵冠盖如伞的大枣树,头枕手臂,跷脚平躺下来。
头顶太阳白得耀目,肖兆离随手揪下几片树叶子遮眼,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桃花?一大早,你傻戳在门口干嘛?”
“哥哥,我在等小黑回家,它昨晚偷偷跑掉了。”
“嗨,小黑是只狼、不是狗,养不久的。”
“不对、不对。”九岁大的妹妹神秘说,“哥,我有‘看到’小黑回来……”
“啊?”
肖兆离上后山溜达。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下山途中,与妹妹房间的窗子仅数十步之隔,他发现了两匹狼的尸体。
小狼是小黑。大狼骨瘦如柴。两只狼浑身遍布撕咬的伤口,死状极其惨烈。
肖兆离看得到未来,看不到过去,他只能猜测……
“桃花,我找到小黑了。”
“真的吗?哥你站着别动。哈,这就是我‘看到’的画面呀!”
肖兆离苦笑,他无端被妹妹的预知大神差遣了一回。
看妹妹傻乎乎抱着他花五百文钱买来的“小黑”,肖兆离心想:也好,桃花养只狗,总比养只狼强……
绿毛毛虫嘴吐透明细丝,扭腰垂降至肖兆离城门大敞的嘴巴上方。
“呼。”肖兆离吐一口气,翻身侧睡。
.
此时,卧柳客栈外,明枪晃晃、箭在弦上。
相府来人口气强硬:“吕三公子,我家相爷听闻公子回京,特请公子入府一叙。”
“我呸!”燕十比他更强硬,替吕梁风一口回绝,“我管你家小姐是嫁猪、嫁狗,不要来烦我家少爷。当我们大名吕家好欺负?滚、滚、滚!”
京城相府哪受过这般“礼遇”?两个府卫打扮的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阴险下令:“来啊,相爷要请吕三公子上府作客!”
四五名武丁闻令一拥而上。吕梁风没有招架的余地,被人架着胳膊塞入小轿!
燕十吹须横立轿前:“哪个敢带走我家少爷?”
“燕十,别做傻事。”吕梁风摇首劝止他。
——号外、号外,相府家的小姐抢亲啦!短短时间,流言热热闹闹地传遍东京城的街头巷尾。
“哦,确有此事?”
“那还有假?被抢的大胡子男人又哭又闹,吵得凶哩!”
“嗯,原来相府千金喜欢大胡子的男人……”
燕十路过,黑脸发红,欲要上前理论。阮桃花手疾眼快地拉住他问:“燕大哥,前面就是吕氏相府吗?”
燕十情绪低落,没好气地回道:“桃花姑娘,你心向着少爷,燕十明白。可相府家的大门,不是我们说进就能进的。”
阮桃花明眸清转:“谁要走‘大门’了?”
自路琅琅闯入脑海,阮桃花开始一点点找回从前生活的细节。好像练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阮桃花满身的力气一下子多得没处使。
“花花,吕梁风入赘相府不是好事一桩?”路琅琅问。
“不,因为吕梁风不喜欢她。”
“嘿,吕梁风也不喜欢你,你为什么去救他?”路琅琅不满。
“你乖乖呆着,不要出声,否则我把你格式化哦!”阮桃花柔笑。
吕梁风是女主活了“三十年”,唯一一个令她动心的男子。每日、每日累积起来的心情,很牢靠、很坚固,不是路琅琅粉红手机里的一条短信,按个按钮就能删除。
哎,明明昨晚,他抱她在怀。那是五年来,他给她的第一个拥抱。
她没来及回味,吕梁风的人已退至天边。
“桃花姑娘?我们去哪儿?”
“嘘,跟我来!”
大门,是客人走的。后门,才是不速之客的捷径。什么?没有后门?后街、后院、后山墙总有吧?
阮桃花轻身溜入暗巷。燕十是个刚正不阿的北方汉子,不屑耍小伎俩。阮桃花曾口口声声说要做吕家的三少奶奶,燕十出于莫大的责任感,悄悄跟上了她。
不愧是京城相府,背立一小片野坡的后院墙足有两人多高。
“桃花姑娘……”被阮桃花踩在脚底,燕十的心思如同肩上人摇晃不定,“你进府真能救少爷?不会给少爷惹麻烦吧?”
阮桃花使劲向上一窜,手指仍差一寸。阮桃花耐着性子劝解:“燕大哥,你放心,我若被捕,不会招供你的。你倒是使点力气,我快够着啦!”
瓦片边缘划破阮桃花的手肘,流下一道细红的血迹,阮桃花眼前画面一闪。
拜托啊,预知大神!路琅琅情不自禁地同阮桃花一起虔诚交握双手。
她看到,吕梁风立于晚霞,穿着新郎官的大红装束,双臂抱起一名女子,然后……
画面消失了。啊啊啊,阮桃花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啊!凭借短暂的画面,阮桃花联想起两个词:大婚,和喜床。
不行、绝对不行!
“吕梁风,你个……你快放下相府家的千金!”
阮桃花内心呐喊,头朝下栽入高高的院墙。
“桃花姑娘?”
燕十忽觉背上一轻,瓦上女孩儿消失不见了。他瞧得目瞪口呆,转身靠墙根蹲坐。想他燕十跟在少爷身边好多年,也算见过不少女人。但他从没遇见,像桃花姑娘这般外表柔弱、骨子刚强的女子。
以她的魄力,或许真能当上吕家的三少奶奶也说不定……
“噗!”令墙外大男人佩服不已的女孩儿,吐出满嘴泥巴,猫腰低瞧四周。她落在了浣衣的小院里。
相府的院墙很高,造成府里人的警惕性变低了。阮桃花换上一件丫鬟穿的鹅黄过腰长裙,摸索着穿过九曲回廊。迎面走来三人,阮桃花放慢脚步垂首听她们说话。
“好歹是婚姻大事,需要提前准备,如此心急怎么行?”
“姐姐不知吗?老爷抓来姑爷,要他今晚和小姐成亲。”
“是啊是啊,我偷瞧见姑爷了,真是个姿仪秀丽的美男子!”
“听说是马场家的小少爷、英武过人,难怪小姐非他不嫁!”
“你们小声点。”
三人笑语,与阮桃花擦肩而过。阮桃花撇嘴,又是秀丽、又是英武的,真、夸张。
吕家是很富有、吕梁风是很英俊,但这些,才不是阮桃花喜欢他的原因!
阮桃花跟在手捧大红喜帐的丫鬟后,找到了相府千金所在的小园。园内粉蝶扑翅,团团粉蓝花株拥簇盛开,相府千金吕绣芸就坐在背对阮桃花的对莲纹石墩凳上。
草木工整,芳阑浮光,景色一片和谐静谧。
掩身粉丛中的阮桃花,心跳逐渐加快,静待丫鬟向吕绣芸通报。
“小姐,时间紧,买不到合适的衾罗帐,这帐子短了一截,你瞧。”
吕绣芸手抚罗帐细瞧,花叶挡住她的面容,阮桃花只闻其声柔婉道:“没关系的。我补补就好。你带上我缝的鸳鸯被面,去问问吕公子他……”
许是因为害羞,她的话尾音轻弱。
阮桃花暗暗收眸,吕梁风看不中你的人,看中你的鸳鸯被有何用?阮桃花庆幸翻墙的决定做得英名。呵,有她在,管那衾罗帐是短一截、还是短两截,都派不上用场喽!
“是,小姐。”丫鬟退下。阮桃花步出花丛,清晰瞧见了吕绣芸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