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脚店,帆橹舟船,竹棚桥上,磨踵擦肩。
担货的、抬轿的、骑骡的、押车的,走两步总能碰上一个。若是走三步,耳边高亮的吆喝就换了调子,那是香粉花烛、酒茶面果儿的叫卖声。
八年前,阮桃花跟着哥哥肖兆离来过汴京城。城里花样繁多,她人小跑得又快,跑丢好几次。而今,守在阮桃花身旁受苦受难的,不是肖兆离,是吕梁风。
“桃花姑娘,你点的软羊三鲜汤,趁热喝吧。”吕梁风道。
“我不想吃了,给你吃。”阮桃花推碗,戳筷回头,“掌柜的,那位大哥吃得好香,碗里盛的是啥?”
掌柜一脸愁眉:“姑娘,他吃的是鹿血拨子面。”
“给我来一碗!”阮桃花娇笑,吕梁风清嗓:“咳,桃花姑娘,那是给男子壮阳的……”
“掌柜的,给我来两碗!”阮桃花改口。
转眼犬牙瓦肆里,两个赤膊男人做角觝之戏,铜钱瓢泼、观者如堵。
“好样的,摔他、摔他!”阮桃花拍手叫好,有人轻拍她肩。阮桃花不理睬,咬一口手里的豌豆糕说:“绊倒那个黑胖子,掐腰、快掐腰!”
又有人轻拍她,阮桃花不耐烦,回首见是吕梁风。
吕梁风一双眼珠不自然地划向右边,阮桃花顺着看去。
只见一个流里流气的纨绔男子怪声对她说:“丫头,场上的‘黑胖子’是爷爷我的力士,你说话当心点,别把舌头咬烂了。”
“你!”阮桃花怒扔豌豆糕。吕梁风全身神经一绷,谨防那人对阮桃花不利。
“轰隆”一响,观者欢呼四起,阮桃花回头瞧:“哈哈哈,黑胖子摔倒输啦!”
“臭丫头!”
“桃花姑娘!”
吕梁风拉起阮桃花的手就跑,阮桃花不忘扭头做个鬼脸,气得纨绔男子直捶胸口。
水上长虹桥,水面玉带腰。碧水中,叶叶扁舟如游鱼,争相穿桥过。
“桃花姑娘,他没有追来。”
单拱白石桥顶,阮桃花扶膝埋怨:“我哥若在,肯定不会逃跑,他会帮我打架!”
桥上花嫂渔夫碌碌来往,吕梁风束手立着,干舔上唇。他们不占理,还要打人么?
“嘿嘿,瞧你吃醋啦!”阮桃花仰面狡笑,“我故意逗你玩儿的。”
“桃花姑娘……”吕梁风眸子开合,英俊身影倒映入水,行人纷纷侧目。
“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会打他吗?”阮桃花给他出难题。
“欺负你?”吕梁风想不通她如何能受人欺负?
阮桃花细眸半眯、甜甜溢笑,她左右瞧瞧,瞄准桥头的赌戏摊子俯冲而下。
“哎,走路不长眼?赔钱、赔钱!”骰子乱飞,恶赌鬼们抄起家伙,追赶阮桃花。
阮桃花“害怕”捂颊,飞也似的跑奔,边喊:“救命啊!强抢良家妇女啦!”
“桃花姑娘——”吕梁风眉间一紧,远望阮桃花逃跑的方向,下桥反向迎救。
高墙碎瓦,窄巷深处。
“哼,臭娘们,爷手气刚一好,你就来捣乱?”
“大哥,这小娘们长得挺不错,要不我们……”
五人逼近,阮桃花倒退,眼珠骨碌碌转着寻找吕梁风的影子:“我、我有病,病得很严重,你们可千万别碰我。”
“有病?没关系,我是个郎中,嘿嘿。”
阮桃花变了颜色、悔不当初,她干笑着再退一大步,撞入一个坚实的胸膛。阮桃花回眸,抱住轻柔的雪缎绸衫,假戏成真道:“呜呜呜,他们欺负我……”
吕梁风稍稍平复呼吸,拉过阮桃花挡在自己身后,恭敬抱拳:“各位,有话好说。你们输了多少钱,我赔你们便是。”
“赔钱?大哥,小白脸儿说要赔钱。”
“可大哥现在不想要钱了,只想要人!”
阮桃花揪住吕梁风的一角衣衫遮面,露出小鹿样的眼神,翻眸两下,推推吕梁风说:“你听,他们想要人。我不行,你来吧。”
吕梁风深叹,悄声道出对策:“桃花姑娘,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跑。”
“一……呃。”吕梁风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京城御街,糕砖嵌地,桃柳张空。芙蓉酒楼里,完好无损的阮桃花拘谨握手端坐。
“吕公子,一碗米饭够不够吃啊?”
“……”
“吕公子,你还想吃什么?我请。”
“……”
店里的小厮和客人无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坐在阮桃花对面的男人。
吕梁风原本纤尘不沾的衣衫被撕得破烂,像在泥浆里滚了一遍。他左眼上,还挂着一圈乌青!
“扑哧。”
“桃花姑娘,你在笑么?”
“没、没有。”阮桃花忍笑回答。她心里好抱歉、好抱歉,可看到规规矩矩之外的“吕梁风”,止不住觉得好笑。为了不令吕梁风误解,她竖起大拇指道:“没想到,你的拳头比我哥的还硬,那五个人一齐上,都不是你的对手!呵,你应该多打打架的!”
吕梁风肃色看她,阮桃花乖巧噤声。
吕梁风端起饭碗,又犹豫放下,沉声问她:“桃花姑娘,你的第一个愿望是遣商团上路;第二个愿望是我陪你留在京城玩。这些我都做到了,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阮桃花不用思考太久说:“我们去拜拜佛吧!”
“拜佛?”
“……去之前,我得先买把雨伞。”阮桃花转目颊红。
“雨伞?”吕梁风当然不晓得她“看到”了什么!
天清禅寺,香火缭绕,暮鼓洪鸣。高高的九层繁塔耸入云空,天色层层暗淡下来,一行大雁掠过繁塔的玲珑剪影。
“小师傅,请问吕氏相府的千金是不是暂时住在这里修行?”
“桃花你……”吕梁风管寺里借了一套僧服换上,稍作梳洗,又是玉树临风。
“是的,施主。”小沙弥合掌回问,“二位是吕小姐的?”
“至亲。”阮桃花拉起吕梁风衣袖,对小沙弥讲,“走,你带我们去她的厢房。”
吕梁风答应阮桃花来天清寺,万万想不到她是带他来见吕绣芸的。他骑虎难下,只得和阮桃花跟着带路的小僧,穿过禅静的竹林,去向吕绣芸的清修之处。
“吕大小姐,你认得我吗?”阮桃花半跪在敲起木鱼像模像样的女孩儿面前。
吕绣芸不像外界所传、长发尽剪,只是盘发素装而已。她看见阮桃花,停了手中木鱼说:“姐姐?”
阮桃花以肘支头,字字有声:“喏,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的良心过不去,是因为我夫君的良心过不去。你知道了真相,可不要怪我。我等了他五年,你却只见了他一面。那不公平,你说是不是?”
“嗯。”迫于阮桃花强大的说服力,吕绣芸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接下来,吕梁风提眉看阮桃花拿起吕绣芸的手,放在近旁小沙弥的身下一捏!
小沙弥像触了电,猛然倒退两步,满脸通红,“施主你?阿弥陀佛!”
“咦?那是?”吕绣芸纯情置问,阮桃花眯笑:“是的,姐姐骗了你,呵呵。”
阮桃花拉起吕梁风就跑。小沙弥垂头合掌,念念有词:“罪过啊、罪过……”
二人跑出寺门好远,终于停在一棵暗翠古柏下。古柏枝干苍遒似铁,入夏仍是一派生气葱茏。
“呼……好累……”阮桃花抱树喘气。
“桃花姑娘,你为什么那么做?”吕梁风的情绪临近愠怒的边缘。
阮桃花仰头旋转,树枝上高高低低挂满了人们许愿留下的朱黄福带,与她看到的预知画面一模一样。
阮桃花向前跨一步,立定在吕梁风身前,她能感受到吕梁风对她微小的不满与指责。但她决定先放一放,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阮桃花咬唇,抬眸对吕梁风羞涩地笑笑,等待天边红日与记忆中的一线相重合。
“桃花姑娘?”吕梁风眼瞳上下移动,对着阮桃花清甜的笑脸。辱没佛家清净本不是件小事啊,他原想态度更严谨一些的……可,吕梁风口干咽动喉结。
“哗!”阮桃花手中橘粉小伞朝天张。
“哐当。”什么东西砸上伞盖。
不远外,一名筑球少年手持藤竿跑来捡球。
下一刻,阮桃花踮脚拉低吕梁风的衣襟,轻啄吕梁风因为她而见伤的唇角。
“咝。”吕梁风吸气抚唇。
“花花,你好敢耶!”路琅琅一激动,混入台湾腔。
“哼,不然我就吃亏了……”阮桃花回想:在预知画面里,皮鞠球砸中吕梁风的头,使得吕梁风意外吻上了她。她不想看他被砸,却也不想错失一个吻!
筑球少年鞠躬向伞下二人道歉,而后跑远。
阮桃花收伞嗫嚅:“你瞧,相府家的千金好好的,你不要再为她自责了。你相信我,她的事与你无关。就算喜欢你的女子都要倒霉,嘻嘻,我也不、怕。”
刹那,吕梁风胸间泛起波澜。
“是燕十告诉你的?”吕梁风问。
“嗯,算是吧。”阮桃花答。
吕梁风回望,斜街三五人行,落霞慵散。他快速握起阮桃花的手,将她带到古柏背街的一面。
阮桃花一惊,背部抵住纵宽、粗糙的树干,吕梁风整个人压过来,吻上她的唇!
头顶木叶萧萧,耳边是吕梁风的呼吸声。阮桃花动也不敢动。
吕梁风拉开距离,对视睁大眸子的阮桃花,后悔道:“我身上,穿着僧服……”
阮桃花想笑,却再被他牢牢吻住!
吕梁风克制地放手于她的耳廓,与五年前稚嫩、羞怯的感觉大不相同。吕梁风的吻时轻时重,被他强硬的气息包围着,阮桃花慢慢闭上了眼……
“——听说了吗?昨日出家为尼的相府千金下嫁给天清寺的小僧啦!”
“据说小僧家也是京城一大富户,与新嫁娘很是般配。”
“他们同居一寺,还要一起还俗?这不大好吧?”
“别提了,我刚在天清寺外看到一名俗家子弟对女施主下手。唉,世风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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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降小雨,阮桃花和吕梁风二人回到卧柳客栈。
远远地,阮桃花看到客栈门外站立一名身材单薄的女孩儿。她的衣衫尽被雨水打湿,模样十分狼狈。她听到他们走来,眼睛一接触到阮桃花,立即垂下去。
阮桃花心生同情,半张口想问问她立在雨中的缘由。
“姑娘,雨这么大,你为何呆在外面。”吕梁风先开口了。
“我盘缠用光了,住不起店。”
“姑娘,你进去吧,我会让方掌柜给你准备一张床和一顿餐饭。”
女孩儿一听,不顾雨势,跪地叩首:“多谢公子、袁莹多谢公子!”
她叫袁莹么?阮桃花眯起一双细眸,对跪在她准夫君脚下卑微、柔弱女孩儿莫名喜欢不起来。袁莹这一跪,不是要吕梁风扶她?她安的什么贼心?
“袁莹姑娘请起。”吕梁风搀扶袁莹娇软的手臂。袁莹淡眉半落,唤了声:“公子……”然后无巧不巧地,径直栽入吕梁风的怀抱。
阮桃花翻一个白眼,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