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色的曼帐,薰人的香气,血味的腥甜,模糊的意识,朦胧杂乱的人影,全身上下猛烈袭过的剧痛。
我在哪里?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仿佛醒来之前的事都成了上一个世纪。
耳边一个妇人大声喊着:“娘娘,用力!用力!快了,快了!”
我急促地呼吸着,身下的痛楚猛烈地袭上来,双手紧紧拽着被子,长长的指甲被我的用力折断成了两半,声音冲破喉咙,尖锐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整个慌乱的房间之中。隐隐听到房外一声“皇上驾到”,心里竟安稳了许多。
空气好热,好难受,我咬牙不停用力,汗珠滑过脸颊,落在被褥上,发丝被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好难受……
我是在生产吗?我的孩子要出世了?它可以吗?
还未来得及多想片刻,身体的痛楚就加倍折磨着我,我大声叫着,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孩子,你一定要活着。
我不断用力,声音越来越凄凉痛苦,上身用力得微微直起,又狠狠倒在铺上,全身虚弱,耳边只是不断重复:“娘娘,用力!很快就出来了,用力!”
很久很久,我记不得已经有多久了,只是无尽的痛楚折磨着自己,似乎无边无际。
孩子,你怎么还不肯出来。
我已经筋疲力尽,找不到一丝的力气,全身软软,口里低低地呻吟着,我觉得双眼模糊,手脚越发冰冷。朦胧中我微微望向产婆的脸,看着我的下身,熬红的双目瞪得老大,有些惊慌失措,一挥手在一个丫头耳边说了些什么。
我一下子抓住产婆的衣领,忍着疼痛虚弱地问道:“我……我怎么了,这个孩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是没有……没有生下来?说!”
我问完,又一下子倒在榻上,全身疲劳至极,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产婆慌张地跪倒在地上,犹豫了许久才道:“娘娘……娘娘本就身子虚弱,还受了惊吓,皇子又……又还未足月……”
我厉声道:“我只想知道怎么了。”
产婆忙道:“是,娘娘气血不足,恐怕没有力气生下皇子,娘娘和皇子,恐怕只能保一个……”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我心中震惊,粗喘着气,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用力咬唇克制疼痛与挣扎,一股腥甜在口齿间弥漫,鲜血滴落在素洁的被单上,像是红梅点点。
我转头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保孩子,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
对不起,我还是存了侥幸,孩子,你一定要活下来,这是我这个额娘,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狠狠攥紧被子,再一次用力,尖锐的叫声如北风般凄厉,好痛……好痛……
突然,丫头从外屋进来,产婆忙问:“皇上怎么说?”
丫头道:“皇上只说了四个字:‘保-母-弃-子’。”
产婆微微一愣,忙点点头道:“好,老奴一定尽心保全娘娘。”
我心头莫名酸涩,一颗心柔软无比,像是轻飘飘地要飞起来一般,耳边尽是嗡嗡的声响,口里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保-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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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安静卧于榻上,身体的痛楚已经全然消去,只是仍然提不起力气,手脚冰凉无比,身体有时忽冷忽热,十分虚弱。
侧过身,眼泪斜斜地流下,心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利剑。
我还活着,为什么要让我活着,要让我这样孤独地活着。真是我的错吗?没有侥幸,就没有伤心,可我,终究是存了侥幸,孩子注定活不了,注定……
绘书为我擦去泪珠道:“娘娘,娘娘,日子终究还是要自己过的,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既然知道不可能有孩子,又为什么要让它存在?是上天在折磨我吗?我好累,真的好累……”突然觉得喉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从口中流出,意识一乱,重重地倒在床铺上……
好累,真的好累,都走了,都走了,我所爱的,所恨的,所盼望的,所痛恨的,一切随风而逝,恍若一场浮梦,真实得有些虚假,似乎从来未抓住过,就已经远走。我的存在是什么?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还是历史需要的一颗棋子?世事纷扰,世事无常,我们都只不过是上苍手里的玩偶,悲欢离合,爱恨嗔痴,一切故事在上苍手里编造,由不得我们自己抉择。
轻轻地睁开眼,眼前模糊,觉得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虚弱到稍稍一动就要耗费很大力气,觉得唇很干,干到龟裂,我用舌头舔了舔还带着血渍的唇,喉咙里似乎要冒出烟来:“水,水……”
身边一个轻柔的女声慌乱地喊着:“水,快拿水来!”慌乱的脚步声,茶水倒入的声音后,一个莹白如雪的茶杯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双掌撑在床榻上想要起身,却软软地一点力气也没有,面前的这个人脸型渐渐清晰,绘书急忙挥挥手,几个丫头便上前来扶我微微坐起。
我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茶水,甘甜无比,喉咙顿时清凉了许多。胸口发闷,我又一下子滑下到被子里躺着。
门外一声:“太医来了。”一个太医身背药匣匆匆入门,绘书将床前的浅蓝纱帘放下,轻轻拿过我的手伸出,淡绿色的纱巾覆上手腕,太医为我请脉。手指轻轻压入,不时变幻位置,我觉得胸口很闷,喉咙像是压了千斤的东西般难以透气,轻轻掩口直直地咳嗽了两声。
太医问道:“璇妃娘娘的咳嗽持续了多久了?”
绘书答道:“娘娘的咳嗽少说也有一年半载了,有孕的时候细心调息,还好一些,现在是整日整夜地咳嗽,有时候还咳出血来。”
太医微微点头凝神细思,口里念念有词:“这样啊……”
“多年前娘娘得过很厉害的肺炎,当时娘娘身份不如现在,所以病情一拖再拖,虽然后来慢慢缓解,但是身体一直是虚着的,近年来娘娘事事操劳,人已经消瘦了很多,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特别是小产以后,就更虚弱了。”
太医抬头道:“娘娘旧疾复发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娘娘身体虚弱便怀上龙裔,后产子有花费了不少精元,更重要的是,娘娘心中郁结难解,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才导致这样的局面。”
绘书忙问:“那太医可有方法医治?”
太医一下子下跪,语气凝重:“娘娘病情实属严重,旧疾新疾同时爆发,微臣也不确定,娘娘还能捱过多久,只能尽微臣最大能力尽量帮娘娘延长寿命……”
绘书一听神色震惊,一下子退后两步,手扶住身后的雕花架,身子颤栗不止:“你……你说什么……”
听到此话我苍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恬静的微笑,心情平静如水,面对死亡能够如此淡然,我也不会走得太辛苦。
太医磕了个头道:“微臣无能,请娘娘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情,微臣再与其他太医共同商讨,看能否将娘娘寿命延长到最大限度。”
绘书眼泪一下子流出,也不顾上身份如何,指着太医大声质问,不久便一下子软软跪倒在地上低低地哭泣。
我安静地闭上双眼,早料到的,最后一个会是我,是我,时候到了……
天气严寒,早早而来的冬天,似乎预示着一个早已安排好的结局。漫天琼花洁白落下,凄凉婉转,映照出一个个绝美的过往。回忆被大雪掩埋,哀伤唱绝夜空。
黑色的风吹开窗户,雪花洋洋洒洒,飘扬飞舞,落了一地的眼泪。
寒风穿过我的身体,冰冷如霜。神智又再一次模糊了,额上冒着虚汗,全身颤抖难以控制,手狠狠抓过华丽的棉被,努力克制着寒冷的蔓延。我觉得全身软软好似要散架,身上似有千斤重物压着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天地朦朦胧胧地摇晃不停,越来越模糊,耳边尽是魑魅魍魉凄凄呜呜的莫名呻吟……
……
“其实雪格格失忆了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们便是你认识的第一群朋友了。”
“好点了没,来玩还这么不小心,以后再不让你出来了。”
“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这是什么?”
“这是冻疮膏,我知道冬日里严寒,前些天去额娘宫里的时候看见你的手红一块紫一块的,心想又是她们故意欺负你,本来我早就想拿来,可是正月里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单独见你容易被人盯着惹闲话。”
“看吧,十指芊芊,早好了。”
“我是听说你的画画得不错,所以想让你把这里的景象画下来,恐怕以后都不会有了。”
“既然这个秘密你已知晓,是否也该跟我交换一个秘密了?”
“齐佳雪蔚,你真的是很特别,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没看见的样子多了。”
“那我还算是幸运的,能看见这样的你。”
“我看你似乎是十天没吃的样子,看着我的烤肉都眼馋成这样。”
“这下好了,马也没了,我们这辈子是别想出去了,就算被找到,恐怕也是两具饿死的尸体。”
“能和你饿死在一起,也不失为妙事一桩。”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如果是,我很开心。”
“我是怕你死了没人带我出去。”
“你这是嘴硬。”
“不想?我也想不想,可谁叫你每天在我面前晃悠,我想不想也难。你心里,是有一些喜欢我的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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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压枝,冰寒蚀骨。
早晨醒来,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绘书从门外进来,厚厚的门帘打开,雪花扬了她一身,她手上端着一碗羹一样的东西,上方冒着白气,她见我醒了,眼圈虽然是红肿的样子,脸上却绽放出微笑,走到我身边道:“娘娘,快喝一碗热羹暖暖身子。”
我觉得身子懒懒,虚弱地一笑,朝她摇摇头,把羹推开去。绘书道:“不行,娘娘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她说着说着,笑容渐渐隐没在悲伤之中。
睫毛低垂,我道:“我真的没有胃口。”
绘书又强挤出一个笑,用力睁了睁眼,似乎想让泪水回流。她用调羹舀起一勺羹,放在口前微微吹了吹,送到我的嘴边。我知道她执拗,只得微微张开嘴巴,一点一点的热羹流入我的口中,热热的流状食物进了我的胃便一下子剧烈翻腾起来,喉头一阵恶心,我挣扎着微微起身伏到床边,手轻轻拍着胸口,口里的东西一下子吐了个干干净净。
绘书面色惊变,急忙把羹放下,用手帕轻拭着我的唇角。喉咙里热热的,时而又寒冷万分。突然一下子痰气上涌,狠狠地倒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到无法停止。
绘书的眼泪终究流了出来,只是伏在床边低低地哭泣:“娘娘……”
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落在枕上,染上绝望的哀伤。
他没有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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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是寒风让我的身体变得这么冷吗?身上的红衣好刺眼,灼痛了我的眼睛,像是那天出嫁的时候,我坐在轿子里。
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席卷着大地。我竟猛然坐起,淡蓝的纱曼被风吹过,在我冰冷清澈的双瞳中印下悲凉的影子。
奈何!奈何!
倘若我从未来过,倘若我从未爱过,倘若我从未等过,倘若我从未信过,一切的故事将在起点终止,从未有过欢笑,从未有过悲伤,从未有过愤怒,从未有过绝望。
浮华一世,拥有过什么?我最最美好的东西,终究是被自己给毁了,被残忍的紫禁城给毁了。上天,为何要让我拥有,又这样夺去?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从来就没有拥有过。
我竟然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窗前,白雪皑皑,天地苍茫,一阵空灵的乐声似乎隐隐约约在半空中响起,耳边似乎有悠悠的质问声:你是谁?为何而来?
爱恨纷扰皆成错,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浑身一个激灵,是谁?是谁?是我的错觉吗?我向天空中张望了半天,没有半个踪影,耳边虚幻迷茫的声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冷,我不禁双臂交错抱住自己,微微蜷着身子,走了几步,刚好到了梳妆镜之前,借着月色和白雪的反射的莹莹微光,我看清了自己苍白的面颊,心中巨大的悲怆一下子汹涌而来。
我从梳妆台的抽屉中拿出胭脂水粉,轻轻为自己梳妆,为自己描眉,一下一下。耳边风雪的声音伴着屋内的寂静,越来越汹涌肆虐。
我把东西收进梳妆台,望着镜中的自己,精致的眉眼,光洁如雪的脸颊,晶莹鲜艳的红唇,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肩后,风吹雪花而过,微微扬起飘散,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了恬静的微笑。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青花瓷纹饰的小瓶,打开来,里面红色的粉末带着鬼魅的身影,我笑了,微微仰头,鲜红的粉末从我的口,到喉咙,一直一直滑下去,滑下去……
我从容地将瓶子放回原位,缓缓走向床铺,安静地躺下,轻轻把被子盖在身体上。微笑着闭上眼……
……
“人比手帕漂亮。”
“没有一个女子像你这么大胆的。”
“记住,在宫里,要想活得长久,就安分一点,否则,没人能帮你,明白吗?”
“接下来要怎么选择我想你自己心里清楚,奉劝你一句,皇宫里晦密的事多了去了,想在这里待着,最好想清楚这一点。”
“既然留下,就要有点价值,像你这样,还不如回家里乖乖待着。”
“能怎么发现,当然是路过了就看到了,你一个人倒在雪地里,我就把你送回来了。”
“腿怎么摔的?”
“是……是从马……马车上摔下来的。”
“你在想什么?想我救你的原因吗?”
“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出来,我们多逛逛好不好。”
“我们?你不是觉得我是在利用你吗?”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如果以后我想逃走,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今天,好不容易有人陪我逛街市,自然要好好玩一把,反正钱又不用我出。”
“怎么会有你这么特别的女人。”
“真是无趣,这次,我一定要打中你。”
“好,我一定让你打中。”
“你怎么了?”
“你不知道女子赤足只能让丈夫看吗。”
“你别怕,今天以后,我就尽量让你少见皇阿玛,少入宫。”
“我就说嘛,我早就料到这些菜不好吃了,可心想你怎么会点头。但是我真的尽力了。”
“你笑了吗?你不生我的气了?”
“嗯,就是威胁,那么,你被我吓住了吗?雪儿?”
“我都知道了,没事了,没事了。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
“我知道,任何人都可以骗我,但是你不会,对吗?”
“我好担心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来?我额娘难为你了吗?”
“我会答应你,只要你在。”
“我说过什么,晚上不许坐在台阶上,就是不听吗?以后要是再病了我可不管你。”
“是,是,现在高兴了吧。再过两天我们去圆明园避暑好不好?”
“不要怪我好吗,我是太多疑了,也是害怕失去你,你知道吗,这皇宫那么大那么空,纵然天下是我的,但其实我只有你一个。”
“难得有你这么坦白对我。就算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了,我也会信你。”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没有这个可能性,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把你带走。”
……
……
奈何!奈何!
情深缘浅,不悔相思。
眼泪斜斜流出,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软……
迷蒙地睁开眼,我似乎穿行在云雾中,周围天地一白,只有飘渺的云绕在四周,我看向脚下,是空的,身子却不会掉下去,我看了看自己,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裙,我在哪里?
心下隐隐的念头跳动,却惊惶无比,四处漫行着,口中大声喊着:“胤禛!胤禛!”
从云雾中渐渐走出一个人,身形越来越清晰,她竟然与我张得一模一样,身着一袭红裙,面上含着微笑。
“你是……”
她笑着缓缓开口:“我是齐佳?雪蔚,你是苏霜齐,不是吗?”
我微微一愣,又反应过来,对着脚下云朵像是嘲笑般叹了一口气:“是,我本不是齐佳?雪蔚,连这些回忆,也本是不属于我的……”
她缓缓走近我道:“可是我要感谢你,将我的一生完整地走过。人生不过一梦,如白驹过隙,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去体验。”
我静静地立在那里,眼泪从眼中流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落下,可是这里太寒冷,滚烫的眼泪竟瞬间凝结成了雪,从云中落下去。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随我来。”
我一愣,抬起头看她:“什么?”
她已经向前走去,我迟疑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云雾竟然氤氲出一本巨大的古书,古书哗啦啦翻开,书页上居然多出许多密密麻麻的字,她渐渐向古书走去,我一步一步走去,随着她的步子,一步踏进了书中。
泛黄书页合上,上面的字是:《浮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