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畔对岸,一片古朴老宅。
似乎是很久没有人造访这片老宅了,门梁上悬着蛛网,漆红的梁柱也早因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就在这一片无人问津的老房子里,有程全口中提到的一位教书先生。
老门吱呀,程全踏过门槛,脚踩在了冒着草尖的是砖上,三步并作两步,少年跑过了老宅的长廊,打开枯朽木门,映入程全眼中的是一间阴暗的厅堂。
坐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有一个表情僵硬头戴黑色大帽的老人,一身宽袍在身,手持书卷坐姿端正而挺拔,看上去像是一尊面色凝重的人像。
不过程全心中自知,面前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自己的老师,邹先生。
太师椅两边有一副对联,邹先生头上也赋有横批,只不过厅堂里的光线实在昏暗,程全一直也没有机会看那对联上写的什么。
见学生来了,邹先生的表情不带一丝变化,只是用手中书卷示意着窗边的一张桌,程全抱拳行礼,然后快步走向桌子。
因为靠窗的缘故,透窗而入的光点亮了厅堂里最明亮的角落,这也是程全每日学习的地方。
光如缕如丝,搅动着屋里的烟尘,也搅动着砚台里残存的磨痕,程全坐在桌前,从架在台面上的七杆毛笔中捡了一支羊毫,再从桌角堆叠的宣纸中拿了一张出来摊到面前。
手中提笔,程全看着邹先生,似乎在等邹先生的的指示,修学之人,哪有不重复温习的道理,实际上每天开课的时候,范先生都会指定一篇文章让程全默写,谓之曰“温故而知新。”
不过今天邹先生似乎并无此意,程全提笔已久自知今天先生反常,便疑惑的盯着先生。
邹先生拍了一下太师椅,缓缓起身走向程全,大概离程全还三步远的地方,邹先生驻足于此,而从窗而入的光,却只照到了他的鞋尖上。
“程全。”
“学生在。”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先生,今天六月初五,是学生到先生这里学习的第七个年头。”
邹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突然带上了自责的情绪。
“已经教了你七年,只给你讲了道德礼仪,识字诵诗,却不想从未教你读史,没教你心系天下。”
邹先生把手上拿着的书卷放到了桌子上,程全礼貌的接过书卷,定睛一看,见书皮上写着崇关役三个大字,没有著名作者也没有年号,只是翻开之后,书中却密密麻麻的都是文字。
“程全,把书卷的内容念给为师听吧。”
“是……”
朗朗书声在厅堂响起,邹先生坐回太师椅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程全读书,而这一听一读,时间竟是到了晌午。
邹先生上课不收学费,但是上课的时间也短,每到晌午邹先生就会赶程全回家,自己则留在那老宅子的太师椅上,用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程全离开。
那样的邹先生,看起来像是在守望着什么。
程全告别了先生,离开了老宅子,绕过了青柳畔,一路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平日里程全上完先生的课总会因为有所收获而心情舒畅,但今天却不同了,在读了那本崇关役后,程全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想哀叹不知为何而叹,捶胸顿足想对天责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凭什么责问老天。
就连先生的样子,都显得格外的孤独和悲伤,全是因为这一本崇关役。
崇关役到底讲的是什么?
前朝二十七年,太子昇发动兵变,历时三月,都城沦陷,护国四大将中有三者将自己把持的要塞拱手相让,并对太子昇俯首称臣,只有一名将军,率精卫千人挥师回京最终被太子昇的精锐骑兵包围在了崇关一带,面对前有骑兵阻隔,后有军团追击,这位将军选择以身报国,战至一兵一卒也不愿缴械投降,而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当朝皇帝早已被刺,而整个昊天的主持者,已然是太子昇。
这就是崇关役大致所记录的东西,战斗攻击进行了十三天,作者最后一笔落在将军身孤身陷入箭雨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的主张和结论,作者仅仅是以第三方的立场,描写了一个忠心为国的将军。
但哪怕如此,敬畏和悲哀之情却久久盘于程全心底,难以释怀,回到家中程全少见的拿起程贺所用的那把火缨枪,脑海中一想到将军横刀立马以一敌百,程全忍不住耍起了程老爹曾经教过他的十步枪诀。
战?为何而战?先皇已死,朝政已变,作为昊天的将军,难道不该顺应皇命,终生效忠于昊天国?
死?为何而死?昊天百姓犹在,昊天疆土犹在,死去的只有一个皇帝,而皇帝这个名号,却一直都坐在那龙椅之上。
明明想不通那位将军的行径,但却难以自拔的陷入悲壮之情,这是为何?
“诶哟?你小子居然会主动练武?”
话声打乱了程全的思路,当他回过神来,天色入暮,程老爹正站在门口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爹。”
程全还处在惆怅之情,压抑心中的情感让他不得不问程老爹一个问题。
“您可知泰康年间,有一位御龙将军?”
程全此话一出,程贺面色大惊。
“其名凌诚广,率千余勇士精忠报国,誓死效忠先帝……”
“住口!”
程贺一声怒吼,程全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看着自己老爹,只见程贺惊怒万分,走近程全一把夺过火缨枪厉声质问道。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程全不知爹为什么生气,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他当然没有告诉程贺,自己在这七年间上了一间不要钱的私塾,认识了邹先生,所以程贺才一直以为自己孩子好吃懒做。
“我在街上随便打听到的……爹你又何必生气呢。”
“胡说!”
程贺一巴掌打在了程全脸上,声音清脆响亮,差点扇傻了程全。
“街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流言,你快说是谁告诉你的,不然老子哪天自己查出来肯定亲手劈死他!”
程全不敢说出邹先生,因为一旦说出来,程贺必定不会再让程全离家半步,到时就再也没有修学的机会了,但现在程全更怕自己老爹查出来了,跑去找邹先生的麻烦,师恩未报,先给先生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程全怎么心里都过意不去。
“说出来你就不会找先生的麻烦了吗?”
“你小子敢跟老子开条件?快说是哪家的先生!”
程全自知拗不过自己老子,心里突然一怒,抬起头来对着程贺大吼道。
“青柳畔对岸的老宅子里,一位姓邹的先生,我不管你是我爹还是我什么,要是你敢让先生少一根汗毛,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程全丢下这句话后回身跑回了房里,留下气的快发疯的程贺将手中的火缨枪狠狠的插进了脚下的地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