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在校场里耍了会儿枪还没盏茶的功夫,便抬起头皱着眉看了看快消失不见月亮,云有些厚,星星早就不见了踪迹,估摸着一会儿就该下雨了,夜风很急,李易提上家伙便往营房的方向走去。
今晚他回床的时候比平时早上不少,于是他从沈实那儿拿过那盏熄了还没多久的油灯重新点燃,然后摸出本不知从关内哪个小城里哪个旧书摊子淘来的书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偶尔折个书印子,从水杯里攥些茶水在桌上继续校场里的比划。不得不说,如果撇去只比沈实白上那么一点的肤色,再去掉那拉碴的胡子,李易还是颇有几分白面书生的味道。
一阵西风从破旧不堪的木窗缝里透了进来,吹得火苗乱窜,书上的字迹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捕捉,李易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卷,就着昏暗的油灯找了两块木板准备挡上窗户间的木缝。
活儿还没做完,滴滴答答一阵声响,江华关下雨了。
江华关近北,雨水难得,雨势更不会很大,开始只有两三滴,慢慢的才变的有些急起来,雨水打在厚实的古老城墙上,黄埃散漫,慢慢的顺着城墙流下去,变成了浑浊的泥浆,露出了原本被尘土掩盖的坚实城石,也露出了几处有些破损的细缝;雨水还打在关内外的驿道上,一个个被马蹄印踏出来或大或小的坑洼开始注满雨水,然后被某匹飞驰而过的骏马踏的飞溅出来,雨水不大,但也足够尘土化作稀泥,足够模糊行人的身影或者掩去足迹;雨水还打在沈实他们的营房上,顺着房檐,滴落到了屋外的石板上,石板上已经有处小小的凹槽了,一副要被雨水滴穿的模样,不过还需要很多年。
李易站在门口看着屋外并不算大的雨,听着檐间的响个不停的滴答声,闭上眼,若有所思。
“这雨其实并不算大,可我在屋里听,总觉得雨大。”
雨自然没有变大,李易的感觉也并没有错,没有变大的雨只不过因为人们的主观感受而变大了,所以有的时候所谓的事实就是由主观决定的,真实并不是重点所在。
李易走回屋里,继续开始看书,直看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小,直看到营房地周围的空气被不远处起早打铁人的锻造访烘的重新干燥。他看书很慢,一页往往要看上老半天,于是慢慢地,慢慢地,天就亮堂了起来。
天亮了,沈实就开始起床,他麻利的穿好鞋子坐到床边,准备找李易聊天。沈实觉得李易是个很有知识的人,不是因为这些年李易教会了他认字,而是他觉得李易和那些走街串巷说书,酒楼茶坊算命的看起来满腹经纶的人不同,那些人是假知识,不中用,不懂装懂,李易肚子里是真墨水,通俗易懂也实用,比如什么时候会下雨,下多久,比如城里有多少这样或那样的商家,哪家是货比三家不嫌差,哪家是昧着良心赚黑钱,又比如,出去巡逻的时候,他带着自己七溜八拐的砍胡人脑袋。所以,总得来说,在沈实心中,李易就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聪明的好人,进了营砍的胡人脑袋他一个也没要,这对沈实来说,比什么都好。
于是沈实嘿嘿傻笑的说道:“我说易哥,大清早的,您老人家又在想些啥。”
李易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放下书卷:“我说我在想早饭吃些什么,你信么?”
沈实说道:“我不信,易哥你从来是有什么吃什么,不像嘴馋手长的赵胖子。”
李易说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说罢起身往晨练的营地走去,沈实立马撒丫子跟上了他的脚步。
才下了场雨的江华关看起来透亮了不少,虽然路上偶尔踩些黄泥,不过还好到了营地里路上都是石子儿,二人走起来也顺当了不少,不过一路上李易看起来心事重重的,老是左顾右盼,偶尔从鼻子里喘出些粗气,于是慢慢的本来李易走在前面变成了沈实在前面带路。
边走沈实便回头说:“我说易哥,城里才刚下过雨,有那么闷吗?”
李易头也不看他,自顾自得回答:“闷,闷气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沈实于是转了个弯儿:“那我们先到柴房里打些水冲下,进了这啥子骑兵营真好,不光饷钱高,还管水。”
李易没有吭声,只是脚步顺着沈实开始走,算是默许。
柴房很近,半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沈实从屋外顺了个小木桶和木瓢,哗哗哗的开始打水。
只是突然间,眼尖的沈实在水窖地旁看到了几块大破布,半边沾满了黄泥,另半边也沾了些斑斑点点,也不知道是谁扔在的这里。
“谁扔的破布呀,还挺大的,诶,大小和咱房里窗子差不多,拉回去洗洗,晚上用来挡风倒是不错。”沈实笑呵呵的把破布往怀心里揣,李易忙着洗脸也没说什么。
李易今天似乎真的和往常有些不同,平时不挑不拣的他不光有选择的挑了些早餐,而且份量尤其大,沈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跟着易哥的脚步是不会有错的,他也挑上了一大堆吃的。
上午的训练很快就过去了,午饭的时候李易依旧吃的很多,那样子,仿佛不把自己撑死誓不罢休的模样,于是沈实吃的也很撑,但他还是坚持陪着李易一起在吃。当整个饭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李易终于放下了碗,沈实也终于缓了口气打着饱嗝扔下了筷子,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又看见李易拿起个大碗开始往里面塞馍馍,沈实顿时开始哭丧起脸来:“我说易哥,不能吃了,真不能吃了,再吃都快撑死了,嗝。”
听着这话,李易原本放缓了拿馍馍的速度,看了沈实一眼又多塞了几个,沈实脸更苦了。
端上碗,李易瞅着沈实说:“走,回房休息去。”
沈实听着这话立马蹦跶起来:“不吃啦?好,走。”
回房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还是沈实打破了沉默。
沈实说:“易哥,我说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李易诧异的望着他,停了下说:“嗯,对,你怎么知道?”
沈实说:“你有啥要帮忙的就直说,不用端这么大碗馍馍给我。”
李易瞪大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感情这家伙把自己当做城南那些孝敬他的小兵崽子了。笑了笑,李易继续往营房走,打开了话匣:“不用你帮忙,你别到时候托我后腿就是了。我说沈实,咱进神武营有多久了?”
沈实扳着手指,后来又觉得这样子太傻,放下手准备开始数又有些记不清日子。
李易自顾自的说道:“我们来江华关已经有三年了,我进神武营有两年,你进神武营也有一年了。你知道神武营在咱帝国是什么地位不?”
沈实摇摇头:“不知道。”
李易说:“神武营是帝国的三大军团之一,除了东边儿靠着海,西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个军团镇守着,神武营守的就是北边,防着胡人南下,以往这么重要的军部,没个五年以上的沙场经历连名儿都报不上,更别说咱俩这种只是站过岗的兵雏了。”
沈实一听李易仿佛在怀疑自己来路不正的模样立马插话了:“我很壮的,能吃苦,当初当了五年兵的王蛮子不照样被我干趴下了。”
李易继续说:“壮?壮汉多的是,壮就能进神武营,那军部的选拔还顶个鸟用,我没说你配不上进神武营的意思,只是神武营这样的招纳新兵让我有些不安。”
沈实说:“招新兵有啥不安的,不年年都在招么?”
李易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萧将军前些日子回帝都了?。”
沈实说:“嗯,那天早上你还在睡觉,我和几个兄弟还一起去城门送将军去了,只可惜人太多,我没挤到前面去。”
李易说:“那萧将军走了以后,你觉得城里有什么变化没有?”
沈实说:“没有。”
李易说:“我也觉得没有。”
沈实说:“那你问我这个干吗?”
李易说:“没什么。”
沈实说:“…我想揍你。”
终于到了门口,李易推开房门,把碗放在就近的桌子上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不管你想干嘛,我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这话说的很自然,一点也不像马上就要违反军纪的味道,就好像要离开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实愣住了,他无数次的想过自己将来要离开江华关的情景,有荣光或者失意,但他从没有想过在这样子的情况下离开,不是因为犯了军纪被逐出去,也不是因为战斗失败而丢盔弃甲,仅仅就是因为某个人想走了,问自己要不要一起走,自己就走了?不行,他又不是媳妇儿。
“不,军部还没批我的申请,我还得在这里呆着。”
似乎早料到了沈实的回答,李易也没有对沈实做过多的规劝,一根筋的人就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易说道:“好吧,我也不劝你,记得关外的羊肠道么?”
沈实说道:“记得,上次我们还带着几个胡人进去,你说那叫,叫,诱敌深入。”
李易说道:“甭管叫什么,这两天你要是改变主意,想走了,去那儿找我。”
说话间,李易已经打点好了行囊,最后塞进去几个馍馍,留了半碗留在桌上,拍了拍沈实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给他:“今年我已经二十了,十四那年我就离家出走,花了三年时间想走遍天下,三年前来到这江华关想歇歇脚,不知怎么就待了这么久,好啦,这本册子是我这些年生活记录,你人太老实,太碍,有空多看看。”
“石头,这些年和你一起喝酒吃肉过得很开心,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弟媳妇儿。我走啦。”
午后的太阳还没有西下,李易背着沈实挥了挥手以示离别,他早脱了军中的盔甲,粗布衣裳的就像个进城的乡下人,但沈实知道他不是,知道这个和自己挥手道别的人有着一肚子的秀丽珠玑,一胸膛的锦绣河山,
沈实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还拉着李易扯会儿闲话,但李易已经走远了,他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紧了紧手里的小册子,把它藏在衣服堆里,开始准备着忙活下午的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