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会议正式开始。
十一点结束。公司食堂就餐。吃完饭，萧总单独把高伟国叫去他的办公室。
“伟国，有什么好的建议就说吧。”萧总让高伟国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王雨涵适时送进一杯热茶一杯咖啡。热茶给了萧总，咖啡给了高伟国。萧总看着王雨涵微微一笑。王雨涵脸一红，转身走出去。
“建议……我是有一些。”高伟国很坦诚地目光看着萧总一张灰褐色脸膛说。上午在会场上，高伟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苏琰问过他，他只说一句“很好，有气势！”他其实并不赞成苏琰为公司做出的计划书，意见可谓天壤之别。差距这样大，自然不可能沟通。他干脆就什么也不说了。萧总心知肚明，所以这时候单独问他。
“说吧。”萧总坐到椅子上，喝口茶。“感觉，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老的真快。”萧总自语一句，高伟国却听得惊心，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让萧总振作起来。“或者，就是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吧，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当初，我创业的时候，只要能干、肯干，就行了。但是现在，你看，什么信息化、把握机遇和创造机会、合理规划与调整、计划书、买断、盈利差、市场经济、暗箱、大制作、垄断、贸易……我听听都头痛。”萧总说着，不可思议摇摇头。
“萧总能有这种想法，正说明萧总并不老迈，相反，正在与时俱进呢。换句话说，萧总其实年轻着。”高伟国声调清脆说，从眼睛到脸上的表情，都神采奕奕，精神勃发，使萧总为之一愣。但是他的思想，却被萧总一句“文化水平太低”刺激的心灰意懒。他强自镇定，不露声色。“这次苏经理做出的计划，我不知道萧总怎样想的，其实，我觉得苏经理真的很有魄力。”很短的时间，他把原来的想法颠倒了一下。
“唔？”萧总眼睛亮着，看着高伟国，“你也这样想？你就没有别的，比如什么补充？”
“苏经理说的已经很详细了，我，也只要跟着去干就是了。苏经理富有远见，才高八斗，我所有的想法，已经包含在他的思想之内了，好比孙悟空和如来佛祖一样，我可以说出来的想法，只不过是对苏经理心里一些想法的一个重复和披露，然而还要他多费口舌去给我做出补充和解释。我为苏经理接管公司业务感到高兴。”
“这么说，我真的老了。”萧总垂下眼睛郁郁说一句，“我觉得，苏琰的计划有些胆大。也许，真的如他所说，这是一个机会，机会到手不能够抓住，机会就不会再来了。”
“苏经理不是胆大，是超前，有的放矢的超前。”高伟国吹捧苏琰一句，然后话锋直转：“萧总，昨晚我用工地的车办了一件私事，以前……”高伟国说。
萧总摆摆手。
“还有，我在加班费上，曾经多支出一部分贴补在工人的伙食上。就是，有时候给他们开个小灶。”
“是吗？”萧总微微笑。“你背后小动作不小啊。”
“再有，有工作表现好的职工，月底结算我会多给他记一到两个工作日，当做奖励。有些领导善于奖罚分明，但是我很少处罚，多用奖励。这种办法，公司有些亏。这些账目，公司报账时候不会出现，但是我自己另外有一本账，关于这些事上面记得清清楚楚，我随时接受公司的查阅。还有，我把……”
“伟国，你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些事？”萧总阴沉着脸问。
“这是应该的，这些事，我本不应该背着萧总自作主张。可是，为了提高工人工作的积极性，体现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工作制度，我只好这样背着公司另外搞一套小把戏。当然，我不会始终瞒着萧总的。我想我以后会定期向萧总汇报我的这些小动作。”
“大帐乱不了就行了。”萧总开颜笑道，“伟国，我还不相信你吗？我们是从死亡线上一起滚下来的一对弟兄。没有超人的胆量和精神，你是不会救我出来的。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无论谁骗我，你不会骗我，无论谁要暗害我，你不会。”萧总看着高伟国，脸上笑容收敛，“你在怀疑我，我知道，我这么器重苏琰，等于把你和老杨弃之不顾。年轻人，喜欢自由，我想要给他一个自由的空间。我老了，从琪琪读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老了。琪琪大学毕业，我要她回来帮我，她说她是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做商业。我说世界上女老板有的是。她说她做不来，但是会给我一个能干的女婿。我央求她回来，她到底没有。这一次，是她主动联系我要回来，说谈了一个很愿意经商，也有经商头脑的男朋友。但是在深圳那边不得志，只是靠工资度日，自己做，没有资金。我很高兴，就答应她回来，答应，把公司交给她的男朋友打理。”说到这里，萧总看一眼高伟国，“琪琪大学毕业的时候，催着她回来，那时候我和你阿姨其实是另有想法的。现在看，她做的很对。我老了，真的老了，被你们这些青年人催老了。”萧总叹息一声。
“萧总，你言重了。”高伟国简单说，没有理解萧总的叹息。
“什么？”萧总一愣，“你说那次火灾？你一贯这样说，这样自谦。”萧总咧嘴笑笑。“对啊，我的伤势应该不算太重，但是，我就是不明白，我当时怎么就会晕过去呢？不然，我自己就跑出来了。我这样的体格，难道会是吓晕的？”说罢了，萧总哈哈大笑，“也是缘分呐。”
高伟国听萧总这样说，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正在减轻。也许，针对苏琰的计划，自己该有可行的建议给他。但是，目前许多与自己不利的现象都显露出来，特别是公司里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说话的人，而这位苏经理处处视自己眼中钉、肉中刺，自己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不去促使他们翁婿不和是对的。想到这里，高伟国表情变得平淡下来，甚至嘴角又被牵强附会了一丝玩世不恭的僵硬线条。
“也许是吧。”高伟国说。
“可是，我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要主动和我解释你的那些小动作呢？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还没有给我解释！”萧总脸色再次阴沉下来，瞪大的眼睛里射出洞察一切的犀利光线。但是他在高伟国淡漠的的面部表情上没有读出自己希望得到的任何信息。他又去看他的眼睛，然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是讳莫如深，还是澄清如水？停一下，萧总只好自己去解释自己的问题：“你在试探我？还是对公司安排有所不满？还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萧总以为我要辞职吧？”
“你还是那么聪明！”萧总冷脸笑道，“伟国，我知道，你要是大权在手，你比我强。你是一个有个性的人，这样的人必然意志坚定。——你真的要辞职？”
“我说的只是萧总可能的想法，实际上，我是不会辞职的，除非萧总开我。”
“我不会这样做的。”萧总表态说：“一直有件事和你商量，常常就忘记了。”萧总拿手拍拍自己脑门。“刚刚想起来——兴园小区我看上一栋房子，九十几万，我付一半房款，你付一半，我们把它买下来吧？”
“买下干什么？”
“给你啊。现在女孩子谈婚论嫁，一要房，二要车，我想，这也权作我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了。地方偏僻一点，但那儿是一个在建的商业区，过不了多久，那儿也就会繁华起来的。”
“我知道，听说那儿还要建一个新汽车站呢。”
“是的，怎么样呢？”
“我没有钱。”
“我可以帮助你贷款啊。”
“我不想贷款买房。”
“你不会是要我把房子买下来送给你吧？”萧总脸色又阴沉下来。高伟国看一眼萧总，心里说：你又在试探我？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萧总，是那种针锋相对的眼神，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对方的职工而有所胆怯和退缩。
“高伟国，我们有缘分，也没有缘分。”萧总吐一口气，脸上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仿佛一个心力不支的病人，因为听见一件高兴事而忽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体力不济，或者想到自己的疾病，又会马上进入沉思，变得毫无生机。
“也许萧总是老了吧。”高伟国心里疑惑道。
从萧总办公室出来，对面碰见苏琰。高伟国侧身让行，苏琰走过去。两个人会心一笑，就此擦肩而过。高伟国去财务科找到冯科长，把自己一些关于账目上的小动作又和冯科说一遍，冯科问他有没有和萧总说，高伟国说了，冯科紧跟着问萧总的表态，高伟国说：“继续。”“那就行了呗。”“县官不如先管，我总是要和冯科这里打个招呼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冯科有些不高兴。“没有什么意思。”高伟国看一眼故意做出不高兴样子的冯科，告辞离开，又去厂部找杨厂长。
“高经理。”杨厂长对高伟国很礼貌。他知道高伟国在工厂里的分量。昌盛钢构公司的工人在工厂制造备件的时候归杨厂长管，一旦到工地，又归高伟国管。受工地工程进度和工厂备件的整装速度，工人总是间断地来往于工厂和工地之间，两位领导能力高低，品行好坏，工人心知肚明。相对来说，在工厂里干活安全，相对也舒服一些，从高伟国做上施工经理，工人却偏爱于去工地干活。以前，大家总爱找领导商量着说什么我最近腰疼，还是别让我去工地吧。现在，无论安排谁去工地，仿佛得了什么值得宣扬的宝贝似的，马上兴高采烈起来。高伟国在施工工地真正做到了分工细致明确、量力而行、不偏不袒，他自己不收礼、不吃请、不随便挪用公司建筑物资；他带头干活，不端经理架子，大胆使用新人，给每个人一样的锻炼和发展的机会，这就给工人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力争上游且无后顾之忧的工作环境。尤其是他人性化的安排工作，比如年纪大的在下边干活，灵活的才上高空；再比如谁手脚有些毛病，就只是在工地负责收拾场地，刷刷油漆什么的。这些，道理简单，却并非杨厂长所能够知晓明白的。但是杨厂长不糊涂，他清楚知道高伟国已经牢牢把握昌盛半壁江山。正因为如此，他并不将一些真实情况对萧总汇报，理由显而易见：他去赞扬高伟国的工作，恰恰就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他的这种迫于无奈的消极态度给了高伟国更大的施展空间，终至于无敌于昌盛的任何人。可以这么说，高伟国一旦离开昌盛，昌盛二十年基业将毁于一旦。尽管心知肚明，杨厂长还是希望高伟国能够离开昌盛。人人都有一些属于异想天开范畴的小心眼，或者说小宇宙。杨厂长年纪不小，可是不缺乏那种小心眼、小宇宙。他觉得，高伟国其实就是一个可以目空一切，眼界比天还高的年轻人，他的能力，——相形之下，——就是让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给抬举出来的。假如，即使没有假如，昌盛少了他，一样会鸿运当头。但是，想归想，他始终不敢去和高伟国较量一番，而是忍气吞声，见面就“高经理”叫个没玩没了。最近，他的这种矛盾心里得到了解决，因为，他把高伟国真实的一面反应给了苏琰。他清楚了解到，苏琰是想要挤走高伟国，而苏琰的沉着冷静、运筹帷幄更不是高伟国可以相上下的。个人而言，杨厂长更看好苏琰的工作能力，真心希望苏琰不但可以代替高伟国，而且就成为昌盛的老总。
明显的道理，苏琰也确乎能挤走高伟国，因为苏琰背后，站着一个似乎可以顶天立地的萧安琪，萧安琪的背后——自然，已经不需要说萧安琪的背后有谁了。正如那天晚上萧安琪说：“即使我一辈子不进公司，公司也是我家的！”这一种不计后果，刁蛮任性近乎疯狂的说法，简直就是泼妇行径，亏她一个小姑娘家说的出口。那天晚上，立场坚定的杨厂长都觉得萧安琪说的和做的有点过分，但是作为长辈，或者说建厂元老，他并没有想到去劝阻，他放弃了本该是他这样一种身份的人最应该去身体力行的一份责任。这种责任，对他来说，也许比直接参与工厂的管理更有意义。
但是他放弃了，变得一无是处！
“杨厂长，公司将有大变动了？”高伟国试探着问这位元老，目的是在寻找知己。
“什么大变动？”杨厂长明知故问。
“杨厂长不觉得？”高伟国盯着杨厂长一双惯于深思的眼睛。“这一次，只怕没有两千万，苏经理，或者不如说苏总，对，苏总的计划难以实现吧？”
“两千万……”杨厂长哈哈一笑，表情仿佛回到少年，“你以为萧总拿不出两千万？哈哈哈……”他又笑，感觉高伟国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一年的交往，杨厂长第一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看待高伟国。
他的开心，简直不能用一次兴奋的醉酒来形容！
高伟国看着杨厂长近乎痴呆的笑，忽然觉得，他变态了！他学着早上王雨涵吓唬自己的动作对杨厂长扮个鬼脸，但是他没有说：“呀——吃了你。”对那样一个疯子，他不愿意跟他搞笑。这时候，心里一个涟漪，忽然觉得，王雨涵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的，这么多年，自己的心一直被苏颖占据着，尤其她的忽然死亡，那颗小小的心房更是被她挤满了，没有一点空隙留给别的女孩。悲伤、迷惑、痴恋、揪心揪肺的疼痛，多少次，自己梦里惊醒，多少次，自己想要随她而去。江河湖泊，高山大泽，电击卧轨……死亡的方法千万条，可是，苏颖终于没有对他说过一声：“我爱你。”但是他并不遗憾，因为，他知道，苏颖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她会嫁给自己做新娘的时候。她是一个本分的保有纯真到至死不渝程度的女孩子，这也是他所以爱她，永生难忘的理由。那个夜，他们拉着手走路，返回的途中，下雨了。他们就躲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法桐树下，以为不过一场阵雨，但是有雨点打进来。高伟国拦下一辆出租车，苏颖对那棵法桐树似乎有未了的心愿，犹犹豫豫不肯走出来。高伟国以为她害怕走出树下会被更大的雨点淋着，就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她的头上。苏颖拿手去头上掀开他的外套，对他看一眼，路灯下，她的脸色因为雨点的击打苍白着。脸上几滴雨，仿佛泪珠。高伟国忽然好心疼，觉得苏颖怎么会因为一场小雨这样憔悴。他拉着她的手跑去出租车。那天夜里，好大的雷声。
第二天，还下着雨，夜里一点钟，苏颖坐火车回家了。那一天，六月六号。十天之后，他接到噩耗，从此一蹶不振。
已经记不清是几天之后了，他准备了一瓶安眠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自杀的工具定位在一瓶安眠药片上，想到苏颖死亡时候遭遇的险境，由此，在死亡之前心灵可能产生的惊悚，他就流泪，觉得自己不够坚强。是的，他不敢去尝试苏颖死亡之前承受的惊骇，——虽然心已如死灰！他宁愿自己没有惊吓，很安然的死去。那天，就是决定尾随苏颖而去的那天，他头脑里忽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念，特别安静，安静的有些奇异。也许，那就是死亡之前的预兆吧，痛哭的灵魂正在接受来自极乐世界的安抚和昭示。他觉得这个世界虽然花花绿绿，可是毫无意义！高楼大厦、旷野阡陌、蓝天绿水……那都有什么呢！父母姐妹……那都有什么！谁都要死，有生有死。痛苦的死和荣幸的死没有区别，心愿未了的死和无牵无挂的死别无二致。那都有什么？死，不怕，怕的是死以后还不能再见，那才是真正的凄惨。那天夜里，他早早睡下，渴望苏颖给自己一个启示。
他睡着了，看见苏颖眼泪汪汪看着自己。自己就惊醒了，稳稳当当听见苏颖叹息了一声：“喔，我的弟弟……”他知道苏颖一直把自己当做了她的弟弟，他凄悲着，就记起苏颖的家世，记起苏颖未了的心愿。他有了使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的信念。他回到工厂，神态忧郁地上班。几天之后，他跑去邮电局。
一个通灵的眼神，一个生离死别的呼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