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刚接这个班的时候,就知道谭铁军有着小偷小摸的毛病,班上的同学都不怎么看得起他。他的父亲是夜间门卫,白天不是睡觉,就是喝得醉醺醺地发酒疯。谭铁军还有个妹妹,整一个小太妹,经常不着家。沈音家访过一次,全家挤在大约十平米的朝北小屋里,据说就这破旧的屋子月租也要将近两百元。谭铁军的妈妈没什么正当职业,看上去老得不成样子,提起谭铁军就眼泪汪汪。两个孩子中就谭铁军读到高中,指望着他能考上大学,改变一下家里的状况。可是这小子不学好,惹了无数的麻烦。
谭铁军的父亲一听儿子又出事了,二话不说,脱下鞋,抄起鞋底就砸向谭铁军,谭铁军的妈妈连忙冲上前,一边哭,一边护着儿子。谭铁军的父亲狠命地打着儿子,打得累了,停下手来喘着粗气,瞪着醉酒后血红的眼睛,兀自坐在凳子上发呆。沈音叹口气,决定不再指望他的父亲。
沈音和谭妈妈谈了许久,大意是出了这样的事,只能争取宽大处理,所以上门请求受害者宽恕是比较好的办法。道歉时除了犯事的学生之外,学校和家长都应该有代表前去,方才显得正式。谭铁军的妈妈只是摇头:“沈老师,我们小门小户的,没文化,也不知道怎么说,万一说错话,怕是更添麻烦。”
“谭铁军妈妈,你是一定要去的,你是他的家长,是法律监护人,谭铁军犯了错,得学校和家长双方实施教育。再说,也给对方留个好印象,觉得我们上门道歉很有诚意的。在感情上比较容易接受。到时候,话都由我来说,你去只是象征性的。”
谭铁军的妈妈哭了,满头的白发在晚风中颤抖。谭铁军站在门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
公安局通报给学校的信息只有车主的姓名和工作地址。严涛,亚申金融投资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地址是九通金融大厦。
九通金融大厦位于市中心商业贸易区内。亚申金融投资有限公司占据了整个第十八层。沈音她们三人进到大厦底部的大堂,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详细地盘问着他们,好象犯人过堂。沈音被他们问得肝火上升,忍不住说:“你们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我们带上去不就行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人,你们再把我们押下来好了。”
一个保安白了她一眼,拨了个电话,喂了几声之后,放下电话:“喂,对方说了,他们董事长不想见你们,一切的事他都委托律师处理了。你们回去吧。”
沈音急了,还想说什么,对方两腿一叉,背着双手,不再理她。
“怎么办,沈老师?”谭铁军的妈妈挨过来,语调微微颤抖。
今天一定要见到这个车主,否则再过几天就要送学生的各种材料了,如果到那时还解决不了这件事,谭铁军这一辈子就可能毁了。
“你们看到了吗?那边!”沈音轻声对谭铁军和他妈妈说,她背转身,避开保安的视线,指了指底楼电梯的位置。
“等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我们就冲进去,他们是来不及挡住我们的。”
“我们要一起跑进去啊,否则,人一旦被他们拦下,就再也上不去了。”沈音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哎,你们快走,别杵在这里,人家要办公的。喂,听见没有,说你们哪,你们三个!”
远处电梯门开了。
“快!”沈音大叫一声。
三个人一起冲向电梯。
就在电梯们即将关上的瞬间,沈音赶到,手一挡,门又开了,三个人挤进了电梯,里面的人半是不耐半是奇怪地看着他们。
沈音手一松,电梯门合上了,截断了尾随而至的保安气急败坏的叫声。
电梯停靠第十八层。
亚申金融投资有限公司看来规模颇大,整个楼面都是它的地盘。来来往往的是穿着黑色正装的员工。
“严涛先生在吗?”沈音问前台小姐。
“你们是……?”
“我是风华中学的老师,想见严涛先生。”
前台小姐长得很清秀,她上下打量着沈音,想了想,忽然醒悟过来:“刚才保安说的就是你们吧?”
估计是刚才保安打电话请示过他们要不要见自己,沈音赔着笑脸点了点头。
没想到,小姐迅速变脸,“你们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他们不要放你们进来吗?你们怎么上来的?”说着,操起电话。
沈音脸上挂不住了。她看看身后,谭铁军低下头,而他的母亲,头低得简直不能再低了。
小姐板着脸,对着电话一阵数落。随后“啪”一声,将电话撂下,语气客气却生硬:“小姐,我们董事长交代过了,他的事已经交给律师了,有什么事,直接和律师联系!他很忙,你们请回吧!”
“小姐,你看我们大老远诚心来一趟,课都没上,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你们严先生和我们见上一面?”沈音极其艰难地说着求人的话。
“是啊,小姐,你就给我儿子一个机会吧!”谭铁军的妈妈忽然抢上几步,恳求着前台小姐。
“李小姐,怎么回事?这儿怎么乱糟糟的?”一个男声响起,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
不知何时,前台小姐身后来了一个男子,中等身材,也穿一身深黑色正装,但衣料和裁剪水平明显一流。
李小姐浑身一震,连忙回身:“董事长!”
那男子扫了一眼面前陌生的三个人,那李小姐颇委屈:“这三个人就是学校来的,我按您的意思交代了保安,可是他们不知怎么就溜上来了,保安也拦不住他们。”说完,狠狠白了沈音一眼。
沈音听着小姐说的话,心里别提多窝火,什么“溜”啊,把我们当什么呢?但她面上依然很平静,等小姐说完了,她立即接了上去。
“先生,不好意思打搅你们。我是风华中学的老师,这是我的学生和他的母亲。这个学生犯了错误,我们想带他向严涛先生赔礼道歉,希望您能和严先生说一声。”
“我就是严涛。”那男子向着沈音他们三人转过脸来。
原来他就是严涛。
这位宝马车主有着典型江南男子的长相和气质。他打量了一下沈音,沈音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符合政教主任所要求的以情动人。
“我的学生谭铁军参与了偷窃,作为他的班主任老师没有教育好他,实在是太抱歉了。可是这个学生本质是好的,成绩也不错,很有希望考上大学,我们希望严先生能接受谭铁军的真诚道歉,给他一个改正自己过错的机会。”
沈音说完,回头叫:“谭铁军,你过来!”
谭铁军慢慢走过来,脑袋耷拉在胸前。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
“谭铁军!”沈音有点发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不想高考了吗?她推了推谭铁军的手臂。
“铁军!”谭铁军的妈妈也焦急地用家乡的方言催促着儿子。
“还真诚呢?!”耳边传来了那位前台小姐的鄙屑声,她正站在严涛身后,旁边还站了一位年轻小姐,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文件夹,看样子是位秘书。
“她们怎么上来的?不是叫保安不要放上来的吗?”
“谁知道?不过对于她们来说,有的是办法。”前台小姐冲沈音报复性的撇撇嘴。
沈音耳里听着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夹枪夹棒的讥讽,早就按捺不住,又不能现在就翻脸,只好在心里暗暗发狠,巴望着谭铁军快点道歉,早点离开这里。
那两人还在喋喋不休,“也是啊,做贼的,保安哪里防的住?防君子防不住小人的,这帮保安,纯粹是做摆设的。”
“穷酸!”
沈音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身边的谭铁军怒吼一声:“你再放屁!”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上去,一把揪住秘书小姐,抡起拳头就打。惊叫声响成一片。沈音反应快,迎着谭铁军猛冲过去,死死地顶住他的胸口,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直将谭铁军顶到墙壁。
“你疯了,还敢动手撒野!”沈音冲他大喊。
谭铁军象一头老虎,咆哮着,两只手狂乱地挥舞。沈音突然鼻根部一阵剧痛,不禁叫了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尖流了下来。
“沈老师!”混乱中有人冲了上来,扶住沈音,抬手就给谭铁军一耳光:“龟儿子,瞎了你的狗眼!”
沈音站直身子,一摸脸,满手都是血。
“沈老师,沈老师,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去医院?”谭铁军的妈妈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谭铁军,快,向严先生道歉!”沈音又抹了一手的血,鲜血滴滴嗒嗒落在她的白T恤上。她逼视着谭铁军,那小子还象木桩一样钉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谭铁军,你这个混蛋!快道歉!”沈音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破口大骂。
“快!”谭铁军妈妈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快点听沈老师的话,你这个砍脑壳的呦,悖时鬼……”
谭铁军的脸由青变白,又由白转成红,忽而红的象滴了血一样。他忽然冲上来,对着沈音一鞠躬:“对不起,沈老师!”转身对着严涛:“严先生,对不起,我错了。”一扭身,跑了。
“哎!”沈音下意识地拔脚要追,被谭铁军妈妈死死拖住:“沈老师,你别追了,你流了很多血,你不要动。”
有人塞给沈音卷筒纸,谭铁军妈妈手忙脚乱地将纸卷成长条,塞进她的鼻子,湿了又塞,塞了又湿。有人不知从哪儿拿了点冰块敷在沈音的鼻根部位,流血才渐渐止住。
沈音定定神,闹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很累。想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免得夜长梦多。她看着严涛在员工工作台那边说着什么,就对谭铁军妈妈说:“谭铁军不会有事吧?”
谭铁军妈妈摇摇头,但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担忧。
沈音坐不住了,恰好此时严涛走了过来。沈音忙开口,“严先生,这个学生本质不坏,就是有时太冲动,头脑发热就做错事,再加上我们老师也没有尽到预防教育的的责任,给严先生添了麻烦,也真诚地向您道歉。他还是个未成年人,希望您给他个机会能参加高考,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谭铁军妈妈搽着眼泪,正想接口说什么,严涛摆摆手:“你们也不用说了,虽说我的损失不大,但是最近出行不太方便,既然他还没满十八岁,应该以教育为主。我会和我的律师打个招呼,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那就多谢了。”沈音松口气。
“真是太谢谢了,严先生!”谭铁军妈妈感激涕零。
沈音站起身要走,严涛拦住他:“沈老师,你这样出去不方便。”他示意沈音,沈音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简直一塌糊涂。牛仔裤倒也算了,有些暗的印迹。糟糕的是自己的白色上衣,血迹斑斑。走出去肯定让人侧目。
这时候来了个女员工,将一包东西递给沈音。沈音定睛一看,是一件摘了标签但未开封的新衣。
“沈老师,你换一件衣服再出去吧,不然,我们这个公司可就要上报纸头条了。”
沈音想了想,点头:“那么谢谢严先生,我会……”
“衣服就不用还了,你的衣服看样子也不能再穿了,就当是个补偿吧。”
沈音在大楼的盥洗室里换下了自己的衣服,那件新衣也是白色,是一件T恤,穿上还正合身。沈音又洗了洗脸,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看起来自己的脸色有点发白。她走出盥洗室,谭铁军的妈妈正焦灼地等着她。
沈音打电话给与她搭班的数学郑老师,得知谭铁军并没有回学校,沈音有点沉不住气。回头看到谭铁军的妈妈探询的目光,她先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竭力使语调听起来平稳一些。
“谭铁军没有回学校,家里还有人吗?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家里,看看他是不是在家?”
“家里安不起电话,哦,我家旁边小铺子里有电话的。”
谭铁军的妈妈用沈音的手机打过去,听了半天,又用沈音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半天,声音打着颤,最后冲沈音摇了摇头。
沈音的眉毛不知不觉拧在了一起。
“现在学校还在上课,没有同学和他在一起,看看会不会去亲戚那里?”
“我们从四川来的,这里没有亲戚。”
“那他有没有常去的地方?”沈音接班才半年,并不十分了解他。
谭铁军的妈妈摇头,看样子她也并不太清楚儿子放学后的生活状况。
沈音叹口气,她的鼻子还在隐痛。
整个下午,沈音和谭铁军的妈妈找遍了学校和他家附近所有的公共场所,网吧,便利店,甚至澡堂,菜场,都没有发现谭铁军的踪影。
已是傍晚时分,整个大街小巷都喧闹起来,两个人拖着酸痛的脚,站在路边,一筹莫展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凭心说,沈音恨不得现在就赶快回学校休息,一头栽在床上就不要起来。整整忙了一天,沈音觉得这已经是她的体力极限了。就为了今天要处理谭铁军的的事,她在昨天就把今天的课上了。昨天上了七节课啊,什么概念?就是280分钟,将近五个小时脑子不停地转,手不停地写,嘴巴不停地说,就说站,也要连站五个小时,别说还有其他的事,什么批作业,什么找学生谈心,什么接待家长,什么督促学生打扫卫生,忙了一天,最后吃晚饭时才想起一天一口水都没喝过。今天到现在,依然一口水都没喝上,还惹了一肚子气,外加流血。最麻烦的是谭铁军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现在看谭铁军妈妈的表情,她并不希望自己离开,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哎,今晚还有晚自习值班呢!还是打个电话回去向年级组长说明情况,请个假吧。
沈音焦头烂额地掏出手机,她刚接通年级组长的电话,就听谭铁军的妈妈惊喜地一声大叫:“铁军,铁军!”
谭铁军正低着头,摇摇晃晃地朝这边他家的方向走,估计是天色不早,腹中饥饿,想着回家吃饭了。
谭铁军的妈妈冲上去,紧紧一把抱住儿子,忽然抽出手来,就要一巴掌搧过去,沈音赶上去,拉开了谭铁军。
沈音本想吼他几句,不知为什么,那样的话并没有出口。
“谭铁军,你今天下午算旷课半天,明天别忘了按时到校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