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过午。
荒古山脉支脉下的一条小路。
得得得……
马蹄声起,不急不缓,就像骑马之人的心情,惬意舒畅,十分放松。
两匹马,两个人。两人中,大一些的年龄在三十岁的样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显得自信而沉稳;小一些的则是跳脱的年纪,十三四岁,白白胖胖,肥头大耳,坐立不端,形貌不整,发髻都扎的松松垮垮,也是白袍一身,可白袍的下角泛着油光,整个人都显得邋遢,他手里半根鸡翅,啃啃咬咬,不一会儿就成了骨架,手一抖,嗖的一声,鸡骨头就飞进了道旁的灌木丛里,惊起不知名的小动物一阵窸窣乱跑。
“师兄”,少年满意的舔了舔嘴角,蠕动蠕动肚子,秋日的阳光总是这么半死不活,特别是下午,直教人感觉昏昏欲睡,尤其是吃饱喝足的情况下。
他抓起衣角使劲擦了擦手,动作轻松自然,把个衣摆擦的油光发亮,待手上干净些,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瞅了瞅,叫住了前边的师兄,“再往前大约十里,就到周家庄了。”
师兄显然看到了他道袍擦手的一幕,但眉头都不皱一下,下山数月,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他沉吟半晌,道:“是要到了,再有一个月回到山门,这次下山的历练也该结束了。”
“这么快?!”少年撇了撇嘴,直道可惜。
师兄惦记着回去,可师弟还留恋花花世界。
……
距离师兄弟前方数里,一处不起眼的山中。
山下郁郁葱葱,山上却巨石嶙峋,植被稀疏,山腰处,一块巨大的山石。
山石两丈高宽,灰白色,毫不出奇,安静的依山而立。
小动物们在山石附近或打闹或觅食,多少年来,从来也不觉得它有何特别。
而就在此时,嗡的一声,山石没有征兆的抖动起来,吓了动物们一跳,还想靠近看时,却发现山石越抖越厉害,连带着地面也有了抖动,开始让人站立不稳,一阵乌风平地而起,卷起了满地落叶,在半空乱舞,风势越来越大,觅食打闹的小动物们才感觉到了危险,纷纷逃散。而狂风以树叶为兵器,在遮天蔽日的一阵肆虐后,全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如长鲸吸水般吸入了山石之后。山石停止了抖动,紧贴山壁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裂缝,裂缝后是一个深深的山洞。
须臾,乌云滚滚,无根而出,热气腾腾。
同时散发出来的,还有无匹的气势:睥睨天下,舍我其谁!
嘣——一声巨大的响声,山石崩裂。待烟尘过后,再去看时,山洞已经完全大开,自里边窜出一只灿金虎王。
好个虎王,身长两丈有余,体重千斤挂零,腰腿粗圆,走动间,灿金色花纹如同缎面,波光流动,肌肉虬结暴突,层次起伏,一股神力扑面而来,虎头簸箩般大小,额头“王”字清晰可辨。
雄壮无匹,胡须铮铮如钢针;
腰圆体阔,尾翼似剪杀人身;
睛目毒恶,红芒闪闪似嗜血;
獠牙龇露,涎液汩汩若冥罗。
嗷呜!——虎王仰天长啸,声震数里,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裹狭着声音,飞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树木一时间摇曳不止。
野兽惊惧,落叶萧萧。
似有感应般,虎王目光一挑,看向了远处,那里是一处高山,山势更陡,甚至光秃秃的鲜有植被。
曾经,那里是它称王称霸时,很喜欢去的一处地方,越过山岗,在峰顶峭壁之上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村庄,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它想换换口味的时候,就回去那里捉个人来,大快朵颐,虽然美味,但人类团结起来,总是让自己受不大不小的伤。
但是现在,自己已经修炼有成,那里再无威胁。
嗥!——
远山不经意间勾起了虎王的回忆,当它刚想收回目光,却忽然听到一声狼啸!清越,凌厉,数息不止,似在回应、挑衅它的虎吼,嗜血虎目不禁眯缝了起来:看来,在自己不在的五年时光,这里并不寂寞,又出了一个“王”。
它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远处的那座高山封顶,新王就在那里,虽然看不到,但它能感觉到,那个“王”正等着它前去一战!
虎王狠厉的目光精光闪闪,越身而行,行动间,带动风雷无数,一路气息滚滚,直冲霄汉,锋芒毕露,林木再深也是遮拦不住,直往峰顶而去。
龙从云,虎从风。
……
高山峭壁处。已近黄昏。
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貌似随意地坐在那里,两条腿探出,耷拉在悬崖之上,他身穿青布单衣,衣服破旧,却很干净,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但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丝寒意,他头发被吹得很乱,胡乱披散在肩头,令人惊讶的是他头发的颜色——白色,并且没有一丝杂色,象牙般光亮洁白,舞动在山风中。他肤色略黑,和普通山民并无太大差别,但双目炯炯有神,添加了一分清秀和孩童应有的灵动。
小孩看着远方,那是山脚最近的一个村庄,那里此时开始炊烟袅袅,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民,正准备着晚餐,享受着家庭的温馨。
村庄最靠近山脚的一个院落,一个妇人正给一个调皮的小丫头洗手,那小丫头三四岁年纪,扎着麻花辫,不知道在哪里玩得浑身是土,泥猴般,却不愿意配合母亲,反而咯咯的笑着,小手在水里乱拍,溅起无数水珠,而妇人无可奈何,却也是耐着性子,任它胡闹……
在月色下,一切显得那么和谐,那样柔情。
或许能看到轮廓,或许什么也看不到,距离太远了,但小孩的呼吸还是粗重了起来,凝视远方的目光变得更有光彩,脸上也有了异样。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头抬了起来,远方还是青翠颜色,一切还和昨日一样。
他回头看往山里,那里一道灿金色飓风正往自己这里狂飙,势若风雷,无可阻挡,一路犹如波开浪裂。
……
嗥——随着虎王的到来,狼嚎声变得多了起来,一路上出现了很多野狼,这些野狼龇牙外露,狂怒有声,面对虎王竟然毫不畏惧,起先还是单独冲上去扑咬,后来竟然进退有序,攻防一体,试图阻拦虎王。
但是虎王太强大了,野狼在它的面前就像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虎王只需要放慢点速度,一扑一剪,野狼纷纷被击溃,甚至不能阻挡它一丝一毫,灿金飓风所过之处,留下一地哀鸣和断肢残臂……
并没有让小孩等太长时间,在悬崖前空旷的山石平地边沿,虎王的身躯从茂密的树木中挤了出来。
它停下来抖了抖雄壮的身躯,溅到身上的狼血凝成了血珠,在它一甩之下纷纷离体——刚刚的对手竟然连用血水打湿它皮毛的资格都没有!它冰冷的眼神盯住了小孩的喉咙,眼中流露不屑,暗暗有些失望:期待了半天的对手,竟然不是狼王,而是人类!这么小的身躯,只需要在他细嫩的脖颈间,上下颌轻轻一用力,战斗就会毫无悬念的结束!
虎王身后,数十只野狼也钻了出来,距离虎王数丈外,死死围住了它,野狼悍不畏死,无一胆怯,但在目光扫到小孩时,却充满了敬畏。
是的,敬畏。残暴野狼的敬畏竟然给了不远处的白发小孩。
难道,这么点的小人,也能做个对手?虎王眼睛不由的迷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身躯都超过两丈的大虫,簸箕脑袋,血盆大口,面前是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小男孩,任何人看到,恐怕都不忍心看下去。
但是,白发小孩,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大虫,丝毫不惧,眉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笑意,一笑过后,变得冰寒,曾经凝视山下村庄时的温情霎时消失不见。
“打扰村庄宁静者,死!”白发小孩冷冷地说道。
映着天边火红的晚霞,虎王愕然发现,它的对手,对面貌似不堪一击的小孩变了模样,他的眼睛变成深渊般的黑色,深邃空洞,目光阴寒犹如凝质,扫视到哪里,哪里的温度就瞬间变得冰冷,平地起了风,凉飕飕,寒萧萧,吹动小孩白发随之起舞。
随着眼珠的变化,小孩喘息粗重出声,牙齿向外龇露变为狼牙,嘴角涎液汩汩,喉咙中咕噜作响,黑色眼眶盯视着虎王的脖颈,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这股气息不算庞大,但隐隐带着威压,仿佛帝王之于凡夫,未战,先在气势上压了一头。
更重要的是,虎王在威压中感觉出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数年前的一幕再次浮上心头,在它自己未察觉的情况下,它的身躯竟然退了一步。
五年前。
那时候它已经是虎王,所辖地界就是这片山和这片林,它无忧无虑好不快活,山中的草木野兽都臣服在它强大的虎躯之下,就是山下的那个靠打猎种田过活的人类村庄,对它也是毫无办法,它甚至浮生一种无敌天下的感觉。
直到那一天……
那天之前,先是持续了数天的异象,草木枯黄,河流干涸,天地仿佛被一层乌黑的布幕遮挡,里边仿佛进行着大战一般,雷声隆隆作响不停,偏偏没有一丝风,诡异之处令人心中压抑难熬。虎王也过得不舒服,心头莫名烦躁,总是一阵阵心悸恐惧,那时候的它并不知道这是灵魂上的威压,即使现在知道了,也不知道那代表的境界,只是那种所在,高高在上,远远突破了他的想象。
异象之后,某一天突然天空乍亮,抬起虎头,它能看到那高高的九天之上,犹如被劈开了一道缝隙,电光火石间,裂缝中飞出一道耀目的电光,电光泛着红白黄绿青五色,带着长长的尾巴,倏地飞向了遥远的远方。
还没等它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难以抵挡的灵魂压力猛然到来,令它心头不敢泛起一丝反抗的匍匐跪地,瑟瑟发抖——一条黑色蛇妖显化本尊,法天象地,身躯遮天蔽日,超过万丈,直接掩了日月星辰,行走间,乌云辟易,飓风随侍。那黑蛇紧随五色电光而去,庞大的身躯在天空游动,和在水中无异,瞬息间便无影无踪。接下来,是另一难以置信的一幕,在那九天裂缝中,一个身高数千丈,狂傲无匹的仙人走了出来,天地间全是他的笑声,肆意张狂,随着他的步子,还有令人心情舒畅心旷神怡的梵音妙乐。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场劫难——腾空而起的另有数道身影,迎向那狂笑之人,每道身影变幻后都是身高过千丈,他们或天空或地面,在凡人无法理解的层次,与之进行了一场大战,七天七夜,顶天立地的仙躯,冰封火炽的法术,毁天灭地的法宝,更别说还有域外飞来的数座巍峨山峰,高耸入云,气象各异,方圆千里都成了山峰所成的笼中之物……,战火绵延处,生灵涂炭,再大的本领也如同蝼蚁般渺小。虎王亲眼看到,一个深山中比它强大百倍,令它都不敢升起争斗念头的一个虎妖,只是被大战擦了点边,就化为漫天血雨,魂飞魄散,它还看到,数里外一个高达千丈的山峰,连同里边栖息的万千生灵,被术法冻成了冰晶,最后碎成了泥沙……
最后,虎王就躲在山洞中,战栗不已,惶惶多日,听天由命。所幸,它运气不错,不光躲过了大战余波,还因为感受到妖仙人圣的气息,自行通灵,悟通了修炼之法。
虎王的闭关,一晃就是五年,妖仙人圣早已不再出现,虎王重新出山,没想到一出山就碰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胆怯异常,当年拥有这个气息的人谈笑间山崩地裂,天地色变。
这狼孩小子是何方神圣?!
虎王又退了一步。
但下一刻,虎王倏地想起,自己也修炼有成了,并不弱对面小孩的气息半分。
嗷呜!——虎王意识到自己因为胆怯而后退,觉得耻辱,有些恼羞成怒,再次长啸一声,胆气也壮大了几分。啸声若奔雷,在山谷间回荡,并且飘出数里,仿佛天边的乌云也在应和,山下的村庄也听到了这个吼声,感到了威胁和恐惧,不一会儿就钲铃大作,寨门紧闭,进入防御。
就在啸声传开的时候,小孩面孔上出现了愤怒,不是因为对方的挑衅和威胁,而是这一啸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从山下村庄的鸣金声中,可以知道,虎王扰乱了村民的生活。
扰乱村庄宁静者,不可饶恕!
嗥!——小孩张开口,回敬了一声嘶吼,凌厉,愤怒,与狼吼无甚差别。
他状若野兽,趴伏于地,两手乍开,胳膊一时间就粗了两分,一使力,直接陷入地中,他两腿微屈,踩崩了山石,身躯如同一张拉开的弓弩,随时可以飚射出去,他面颊以及全身毛发变得浓密,覆盖全身,看上去野性难驯,龇露在外的两颗犬齿,寒光闪闪,冰冷异常,与此同时,他的灵魂在冰寒的刺激下,爆发出一股嗜血的渴望和兴奋,他如野兽般呜呜有声,涎液汩汩,再不复男孩之型,他凝视着对手,不断寻找着破绽。
虎王也是不甘示弱,怒吼连连,全身筋肉流转,强大的野兽之王的气息磅礴而出,散在外围的群狼,已经承受不了一人一虎逐渐攀升的气势,纷纷退到了数十丈外。
嘭——一人一虎就像约定好的,在气势攀升到顶峰时,扑向了对方,半空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
老虎力气大,小孩也不弱,老虎骨头硬,小孩不知道如何熬炼的筋骨,骨头更硬。
两个王者的厮杀,从第一刻起就腾起了血雾,压折了草木,时而分开,时而近身搏杀,一人一虎都仿佛入了魔,状若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