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成鲲并非如人们所想的一般春风得意,实际上他比以往更加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只要庄汉卿仍活在世上一天,自己现在的位置就算不上牢靠,在表面上,他依然要表现得兢兢业业,要强行按捺下心底的一丝躁动,等待黎明的到来。
由于庄汉卿身体的原因,已经基本不过问集团内部事宜,他在庄盛大厦最顶楼的办公室目前处于空置状态,庄成鲲没有立即入驻,他依旧用着之前身为总裁助理时分配的办公室,一个四十几平的小空间,除了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和一些简单的花草摆设,就再无一物。
人事部经理柯杰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门,他是庄汉卿亲手提拔到管理层的,比起马进腾、丁隼那一辈,还算得上年轻,今年刚刚四十出头,但已经谢顶,看起来显老。
“请进。”正埋头研究文件的庄成鲲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微微一笑,道:“是柯经理啊,坐。”
或许是受庄成鲲温和的态度影响,柯杰心情稍稍平复,却没敢依言坐在这新任总裁的对面,他将手中一份文件递过去,恭敬道:“庄董,这是你要我整理的名单,除了海外一些特殊部门,庄盛总部和国内各个分部主管级别人员任职名单都齐了。”
庄成鲲顺手接过来,粗粗翻看几眼,夸赞道:“很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理出这么一份详细的名单,柯经理办事效率很高,以后还要保持下去。”
柯杰应诺点头,心中放下一块石头,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成鲲刚上任之际,他就预感到集团内部将迎来一场重大的人事变革,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二十年的职场打拼,没有任何背景,只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混到人事部经理的头衔,已经使柯杰非常知足,在他看来,眼下能保住这份有着几分风光,待遇薪水也十分可观的工作就已是万幸,奔走钻营,不惜代价想往上爬,那只是些好高骛远之辈的肤浅表现。柯杰如此的现实,并非毫无缘由,在庄成鲲还在担任总裁助理一职时,他就与之有过短暂的共事,得出的结论是:新任总裁雷厉风行,很看重成绩和能力,远非任人唯亲盲目自大之流,自己一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处事风格,显然难入其眼;为此柯杰也曾担忧了一段时间,但如今听到他这番勉励的话语,才有了一颗定心丸,至少第一把火应该不会烧到自己头上了。
“人不少啊。”庄成鲲拍了拍那厚厚的一沓名单,意味深长道:“从去年以来,集团就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看来和员工冗杂,人浮于事有很大关系。”
柯杰知他果有大刀阔斧,精简人员的打算,刚准备附和,却想到自己还有几个子侄也是靠关系才得以进入庄盛,急忙转口道:“有一定关系,但如果立即进行大规模裁员,恐怕会引起人心慌乱,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
庄成鲲笑了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明白罗马城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但要想扭亏为盈,内部的改革势在必行,我想先从总部着手,等考察过近年的业绩之后,会对管理层逐步进行重组。”他的话并没有说得太绝对,似乎只是透露出一个意图,柯杰听完并未觉得不妥,反是认为这位新任董事长是个实事派,思想很有条理,远异于一些盲目胡来的太子爷。
“我刚刚接手庄盛,很多地方存在不足,以后少不了依靠柯经理你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希望你能鼎力相持。”庄成鲲充满真诚道。
柯杰受宠若惊,也听出话语中的拉拢之意,他原本没什么妄想,但见庄成鲲有意将自己立入派系,一颗近乎沉溺的心随即活络起来,立马表忠心道:“身为庄盛的员工,为庄董分忧解愁是分内之事,别的我无权干预,但人事这一块,只要庄董交代下来,我一定尽心尽力。”
庄成鲲不置一词,却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摆出一副董事长的架子,继续低头翻看文件。
柯杰何其老辣,知道这是要送客的讯号,于是告辞道:“庄董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不打搅您工作了。”他在心中暗暗佩服庄成鲲的老成,这种对下属忽近忽远的态度,如此年轻就能玩味得当,丝毫不是一个少壮应有的表现,反倒像在这位置上坐了许久。
等柯杰离开之后,庄成鲲的嘴角露出冷笑,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按通了一个号码。
“小鲲?”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事情妥当了,我会将他们一个个安插进来。”
“不怕惹人怀疑?”
“如果我是个瞻头顾尾的人,你也不会找上我。”庄成鲲寒声应了句,补充道:“放心吧,我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就先让文森掌握住财务部,其他人慢慢再说。”
电话那头的老者欲言又止,没有吭声。
庄成鲲知道他想说什么,又道:“不用担心,我答应过的事情说到做到,你最好有点耐心。”
“我会一直等着。”老者淡淡回了一句,又毫不避讳道:“你比你爸有魄力,但也更虚伪。”
庄成鲲冷哼一声,挂掉电话,打开抽屉,从一个隐蔽的角落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静静地看着。
小娟是兄弟车行唯一的雌性,很青春,也有几分姿色,只是近墨者黑,和这一大帮汉子待得久了,举手投足间充满男子气概,女性气息荡然无存,但这并不影响她国宝般的存在地位。
狗毛从来不屑掩饰自己对小娟的觊觎,实际上他也不懂得如何掩饰,只可惜落花无情,小娟对于这个獐头鼠目,不学无术的家伙并无好感,且深恶痛绝,这让狗毛很受挫败,他甚至幻想过不下百种下流的手段来抱得美人归,但无一不被小娟的叔叔牛大壮扼杀于萌芽状态。
牛大壮人不如其名,短小瘦弱,一张老脸看上去很憨厚,实际上却非常精于算计。他是个老光棍,活了四十几个年头还不知道女人是何滋味,原本在东北一旮旯当着农民,却因好吃懒做经常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后来忍无可忍才带着相依为命的侄女小娟来到SH,投奔表哥程长庚,一晃已经七八个年头。
“娟儿,叔上次给你说的事咋个整?”牛大壮见四下没人,悄悄凑到小娟跟前,一脸期待地问道。
小娟先是红了红脸,接而有些生气道:“叔,你就这么急想把我嫁出去,嫌我累赘了?”
“你这丫头,咋个说话呢,叔拉扯了你二十几年,什么时候嫌过你了?”牛大壮先是不快,接而苦口婆心道:“娟儿,叔也是为你好,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看人家涂老板人不错,自己办着工厂,人又踏实,最重要是真心喜欢你,要不你听叔一次,先处处看?”
“人是不错,就是年纪快可以当我爹了。”小娟气呼呼道。
牛大壮辩解道:“年纪大怎么着,年纪大知道疼人呀。”
小娟有些不耐烦道:“你稀罕你去被他疼,反正我不对眼,这事以后都别提了。”这时不远处,狗毛正挂着一脸猥琐,吊儿郎当地往这边走来,小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怄气道:“除了有几个臭钱,狗毛都比那老家伙强上百倍。”
“这事以后再说。”牛大壮满脸无奈,先是警惕地看了看狗毛,小心翼翼劝道:“娟儿,咱就算绝望,可也不能堕落啊,这种丧气地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小娟心中好笑,面上却无表情,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哟,牛叔,一大早和小娟神神秘秘地说啥悄悄话呢?”狗毛明知牛大壮不待见自己,却还是厚颜无耻地贴上来问道。
“滚犊子,该干啥干啥去。”牛大壮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也走开了。
狗毛郁闷至极,抓了抓秃瓢脑壳,心道:我今儿又没招惹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这时候王明刚好载着庄庆生进入车行,忽的看见前面有一个顶着土豆脑袋的家伙挡在路中央发呆,他习惯性地按了按喇叭,示意让个道,谁知那家伙不但没走,还掉过头来,恶狠狠地冲他吼了句:“滚犊子!该干啥干啥去。”
王明不知所措,心道怎么就忘了这里都不是善茬,好在狗毛只是坑骂了几句就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去了,庄庆生让他原地停车,率先走了下来。
“庄哥来啦。”小娟可以说是车行里对庄庆生态度最好的一个,此刻她正在帮他打扫着办公室的卫生,一见庄庆生走来,笑着说道。
庄庆生对她印象不错,见人家主动问候自己,也是微微点头,客气道:“没那么多灰尘,也不用天天打扫,放着吧,你忙你的去。”
“没事,我不做就没人做了,庄哥你先坐边上歇会,我帮你把桌子上整理下就好。”说着,小娟就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庄庆生没辙,只好走到一边,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擦着桌子。王明悄悄凑了过来,在他耳边道:“庄少,我看这丫头对你有意思。”
庄庆生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他,王明也很识相,没再讨没趣,一个人掏出根烟,很享受地抽了起来。
“小娟,车行里的人你都熟么?”庄庆生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
“当然熟了,自从跟着我叔来到SH,我就一直在车行做事,和所有人都相处几年了。怎么,庄哥,你当掌柜都有段时间了,现在才想起来做人口普查?”小娟笑着道。
“看你和每个人关系都不错,我随便问问的。”
“哪有,也不是每个人都好,像杜康那样的,整天只知道一个人呆坐着,我一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还有狗毛,一肚子坏水,我才不和他有关系呢。”小娟好像生怕他误会什么,面上一红,急忙解释道。
庄庆生倒没在意她的神态,只是听她说起杜康,似乎有点印象,那家伙好像的确有些不合群,平常总是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么低头不知想些什么,要么摆弄着几块石头,很自闭的样子。庄庆生记得他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杜康的外形够抢眼,方正刚毅的面庞,有年轻人的朝气也夹杂着几许沉稳,他的身材实在有够突出,胸肌和肱二头肌高高鼓起,稍薄一点的衣服都包裹不住,简直比专业的健美运动员还要耀眼,这让他给人一种非常暴力的感觉。
“车行是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庄庆生又问,他的本意是想打探一下车行的历史,自从听庄枫说起过新东会的事情后,心中多少有些兴趣。
谁知小娟会差了意,还以为他要兴师问罪,先是满怀羞愧地一点头,接着又小声辩解道:“其实以前大家都很努力工作的,只是后来周围新开了几个铺子,抢了好多生意,他们没事做,才慢慢变懒散的。”
庄庆生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王明插嘴道:“没生意是当然的,也不看看这里都破成什么样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换谁都不愿意来。”
小娟对这个如狗毛般獐头鼠目的家伙一样讨厌,当下恢复往常的泼辣,讽刺道:“那你还待在这干嘛,不喜欢可以走啊。”
“我……”王明理屈词穷,看了一眼庄庆生,道:“你以为我想来啊,要不是我老板在这,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看一眼。”
“哟,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一个破马夫,狐假虎威个什么劲儿啊?”
“马夫……是司机好不好,比起你们的好吃懒做,我的职业光荣了太多。”王明纠正道,虽说硬是摆出一副自豪的样子,底气却显不足。
“切!”小娟不屑地一撇头。
庄庆生知道从小娟嘴里探听不到什么,也就没再追问下去,见二人愈演愈烈,他赶紧打断,先把小娟支使出去,转头看向余气未消的王明,一本正经道:“其实她说的不错,马夫和司机根本就是一个性质么。”
王明:“…………”
空调温度太低,庄庆生终于被冻醒,结束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午休,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三点二十二分,距离名义上的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另一侧的沙发上,王明呼声连连,猥琐的面庞上浮现出淫荡的笑容,嘴角的口水都快拖到地了,显然这小子正做着一场少儿不宜的春梦,主角八成是那个还有最后一道堡垒没攻破的大学生女朋友。
庄庆生站起身来,稍稍舒展麻木的手脚,用开水泡了壶清茶,顺带着也帮王明倒了一杯,他找到办公桌上那份看了一半的报纸,盘算着轻轻松松就能消磨掉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只可惜人生有太多的事与愿违,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例子屡见不鲜,就好像有意作对,在时针指向五点的前一刻钟,寻常风平浪静到门可罗雀的兄弟车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波。
“都是些什么人啊,一问三不睬的,没教养。”一个衣冠楚楚,人模人样夹着个公文包的男人推门而入,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等他猛一抬头发现有个大个子挡在身前,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怎么说也是业界有名的律师,心理素质肯定过硬,周桥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冷静下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
负责人?庄庆生愣了一下,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扬正律师事务所的周桥律师,同时也是华鼎集团的法律顾问。”说着,他从皮包里掏出身份证明递给庄庆生,继续道:“今天我来的目的,主要是想告知你们一下,华鼎集团决定在下个月月初收回这里的土地使用权,也就是说你们还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收拾,好好准备搬迁什么的。”
“什么意思?”庄庆生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明白道:“兄弟车行好像是属于庄盛的,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华鼎集团的了?”
周桥也没耐心和他详细解释,而是有备而来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资料,道:“没错,这块地原本是属于庄盛的,但是四年前庄盛和华鼎合作开展了一个地产开发项目,双方整合了一下手中的土地资源并为共有,本来有个改建规划,后来由于上头文件迟迟没批下来,这个项目就耽搁了。前不久你们新董事长上任,宣布了庄盛退出合作的决定,现在已经一次性撤资,按照之前合同上的约定,包括修车行在内的一些土地都要抵押给华鼎,所以我们来收回是符合法律条款的。这里有份合同复件,你可以拿去看一下,上面还有你们庄盛的公章,一切都是公事公办而已。”
庄庆生接过合同,也没心思细看,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收回”这两个字,其实要说对兄弟车行有多深感情,就凭他待在这短短的时间和程长庚狗毛等人目中无人的态度来看,根本就连无不足道都称不上,虽然那晚在外白渡桥头庄枫说了一大堆光荣史,着实波荡到庄庆生的心弦,却也仅限于当时,等到他再次面对车行的现状,余下的只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是这并不代表庄庆生可以毫无芥蒂心甘情愿的将之拱手相让,相比于庄成鲲庄九江乃至花花公子庄枫所得到的,一个兄弟车行确实略显寒酸,要说心中没有愤懑是不可能的,不过考虑到自身能力和在庄家的地位似乎如此安排也无可厚非,终究是聊胜于无,比起在燕雀原黑灯瞎火的矿洞好上太多,他没有多大野心,只想着可以一步步改变车行混吃等死的状况,能小小盈利,有经济能力将自己那个吃了大半辈子苦的母亲接到身边颐养天年就知足了。
“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庄庆生面无表情的对周桥说了句,然后掏出款式古老的诺基亚,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庄汉卿问清楚,但一想到后者已然置身事外不再插手庄盛的内部事宜,目前很可能正在医院治疗养病,便又缓缓放下电话。突然间,庄庆生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必然和整件事情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家伙,但他还有些不决,不知道这个电话该不该打,也不知道打了有没有意义,不过最终他还是按下了那个一次也没拨过的号码。
“喂!是庆生么?你终于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在铃声响了两三遍之后,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似乎有些讶然,也有些高兴,但隔着话筒听不出有多少真实感情。
庄庆生简单地寒暄几句,顿了顿,把华鼎要收回兄弟车行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等待的那头的回答。
果然,电话里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像是打出了一记太极,委婉道:“取消和华鼎的合作是董事会商讨出来的决定,至于有什么后续瓜葛我还真不清楚。这样好了,庆生,我马上把下面人叫来详细了解一下,尽量快的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庄庆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却不动声色地说出一句“谢谢”。
那头也不知何种表情,不过语气里似乎有点责怪他的见外,不开心道:“你我兄弟之间以后不准说谢‘字’,就算互相扶持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况且这件事情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必须得负起责任。”
“好了,你也别在这件事上太操心了,有空多找大哥坐一坐,我昨天还和小枫议论来着,说担心你窝在那旮旯里会无聊疯掉,哈哈。那就这样吧,刚才有你嫂子的电话进来,我得赶快回过去,不然回家得跪键盘了……”
庄盛大厦,庄成鲲挂掉话,原本堆满笑意的脸上立马变得冷峻起来,他拿起桌上那支价值过万的万宝龙钢笔,习惯性地绕着大拇指转动,口中喃喃自语道:“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