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SH。
此时的梧桐大多凋谢,那鲜红的落叶铺满整条大街,明媚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杈照射而下,宽敞的道路上一片斑驳。庄汉卿独自站在窗前,就那么眺望着街道上的一切,他的表情宁静祥和,气色也算安然,丝毫不像一个大病中的人。
这是位于徐家汇的一座医院,属私人性质,资源很一流,服务的大多是名流巨富。庄汉卿独享着这里最高档的病房,除了医护人员定期的检查,很少有人打扰。他一直期盼着有这么一个宁静的时刻,可以让自己细细回忆过往,美好亦或悲伤,只是时间太短,深沉有力的敲门声就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人不出意外是敏宰,这个身材略显短小,浑身上下却充满肌肉爆发感的男人有着一种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健康肤色,虽然已经到了不惑的年纪,但他矫健的身手却不比任何一个壮年男子逊色。
庄汉卿依旧站在窗口,背对着这个二十年前被他从金三角毒枭的刀刃上救下来的泰国佬,一言不发。敏宰也不说话,只是悄悄地关上门,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面前这个已显佝偻,在他心目中却永恒高大的背影。
“唉!果然是老了。”不一会,庄汉卿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有点丧气地说道:“才站了这么一会,就累得不行了。”
敏宰急忙上前扶他躺倒床上,等帮他盖好薄被,犹豫了半晌,才道:“庄先生,医生说你要多休息,最好别走动。”
“哦?连你也认为我老得不行了?”庄汉卿一阵郁闷,似乎心有不服地挣扎坐起,却不小心扭到老腰,阵阵疼痛传来,只余下感慨连连。
想多少英雄,踏平大川,终敌不过逝水年华。
庄汉卿制止了正准备去叫医生的敏宰,让他扶自己坐起来,就那么靠着枕头缓了缓,道:“你今天来,肯定是老丁老马有回信了,坐下说吧。”
“三少爷已经到了SH,丁隼今晚会带着四少爷从美国回来,老马那边也刚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二少爷,最迟明天早上带来见您。”敏宰顺手从柜子上拿起一个苹果,边削边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那就好,总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庄汉卿接过敏宰削好的苹果,未尝一口就放在了盘子里,他原本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慈祥,忽的又道:“敏宰你再多跑一趟,着人布置一下祠堂,明早我要开个家会。”
敏宰面带犹豫,为难道:“庄先生,您的身体……事情也不急于一时,要不……”
庄汉卿坚定地摇了摇头,打断道:“你去办吧,待会让成鲲派辆车来就行,今晚我就出院。”
敏宰知道再劝无果,也不拖沓,着手就去安排。他才刚出门口,里面突然传来庄汉卿爽朗的笑声,接着一口地道的秦腔忽起。
“廉颇老矣,壮志未酬。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昂昂昂……”
字字清圆,久久不息。
严自生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燕雀原以外的地方,虽然已从电视上了解了SH这座城市的繁华,却还是被吓了一跳。在这里,抬头几乎看不到一整片的天空,各种高楼鳞次栉比,直直的耸入云霄,仿若那西游记中的五指山颠。即使已经入了深夜,街道上依然车流不息,纵然马路宽广,也不免左右相接,这难免让看惯了家乡空旷车路的严自生一阵紧张。
看着从坐进车里开始就抓着扶手不放的严自生,回想起他坐在飞机上那副忐忑不安的表情,丁鹫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他绝对不会把面前这个木然拘谨的青年和那个光提名字就能让SH震三震的大枭联系起来。
坐在前排的马进腾倒是没有发觉严自生的不自然,爱屋及乌,由于严咏荷的关系,他对这个纯朴的年轻人好感不浅,平常沉默寡言的他,破天荒地主动介绍起沿途景致。
“这里原本是旧SH最热闹的地方,属法租界,黄金荣杜月笙等人就混迹于此。”马进腾指着车窗外灯火霓虹中的一大片高楼和住宅区域,侃侃而谈。
黄金荣和杜月笙是谁,严自生没有听说过,所以只是轻轻看了一眼,便转头继续欣赏他更感兴趣的黄浦江。
“赶了一夜的路,累得话就休息一下,待会见到老爷也能有个好精神。”见严自生一言不发,加之旅途的确劳累,马进腾也无兴趣再介绍下去。他调了调靠椅,舒服得一仰,临了不忘关照一句。
此时的丁鹫早已经斜躺在座椅上养神,近日不停的奔波使得这个身强力壮的家伙疲惫不堪,只是刚入梦不久,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便将他吵醒。丁鹫恼火地掏出手机,嘴里嘀咕了句粗口,待看清来电为何人,不满才渐渐褪去。
“喂,老头子,什么事?”丁鹫老气横秋,语气不缓。
“我们已经到SH了,一会就到万华园了。什么?搞什么玩意?好了好了,知道了。恩,在我前面。”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丁鹫听了显得不太高兴,他把电话递给前排的马进腾,说了句“马叔,我爸的电话。”
马进腾接过电话,简单的讲了几句,便挂上了。等把电话还给丁鹫,他又吩咐司机掉头,去另外一个地方。
“马叔,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太太她……”丁鹫一脸不愿,本以为很快就能到家躺下舒舒服服睡个大觉,却不料还要回头转个大圈。
马进腾冷喝一声,打断他的话语,透过后视镜一瞥严自生,见他面无表情,这才宽心训斥道:“不该你操心的别操心,照着做就行了。”
丁鹫撇了撇嘴,头一歪,继续闭上了眼睛。
严自生默默的旁观,对二人的对话也没多大兴趣,严咏荷让他跟着马进腾来SH,于是他就来了,甚至没问为什么,但这并不表明他揣测不到,严咏荷临行前的话语,已经让他对自己以往避而不谈的身世有了一个基本了解,但长年蛰居于狭小的燕雀原,并工作于地下几十米深的黑矿洞里,让他养成了一股敏于思而讷于言行的性格,对于一些事情他不愿意也懒得去触碰,只求随遇而安。
不过,终究有些东西是必须经历的。
三人最终来到了靠近昆山的尚德小区,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这个小区的房子看上去不大,却十分精致,每户之间几乎没有相同的风格。小区里的风景也十分讲究,假山湖水、长廊庭榭一应俱全,从斑斓的夜灯中看去,十分赏心悦目。
由于天色太暗,严自生也无暇仔细观察周遭,在丁鹫的一声招呼下,他迅速拎起两塑料袋的行李,跟着马进腾走进其中一栋房子。
等到屋内的灯全部打开,严自生粗粗的打量一番,发现这屋子不算大,将将一百平,装修也算不得豪华,却也比自己家好了太多,起码家居摆设五脏俱全。
丁鹫一进屋就瘫坐在沙发上,懒得再动一下。马进腾倒是很细心地帮严自生摆放了行李,之后便嘱咐他休息一下,自己则到门厅外打了个电话。
严自生一点也不觉得累,比起他在矿上每日十二个小时的劳作,这大几个小时的车程实在算不得什么。闲来无事,他开始在房子里到处踱步,很快就被客厅中堂挂着的一幅画吸引过去。
画上是一幅山河,伴着烟雾磅礴,一只雄鹰翱翔于上,看上去很大气。严自生不懂书画,看不出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不过他倒是认识字,只见画侧“鹰击长空吞吐山河万里”十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一股豪情跃然纸上。
“画好,字更妙。”饶是胸无点墨,严自生也不禁在心中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正当他准备细细研究字画之中深意的时候,马进腾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
等到再次被吵醒的丁鹫被马进腾强行拉出去之后,那名老者才迈开步子,走到中堂处,与严自生并排站在那副“山河图”前面。
“你对国画也有研究?”老者忽的一问,目光却是落在画上,如同自言自语。
“不懂,只是觉得很大气。”严自生实话实说,转头看向老者。
老者也掉过头来,二人目光相碰,交错了好几秒,竟谁也没再开口。
严自生不禁打量起来:这老者中短身材,刚好与自己的肩膀齐平,穿一身藏蓝色布衣,白色的中山裤,黑色布鞋,一股正派形象。他的面目威严,无髯无须,眉目锐利,仿佛洞穿一切,只是那一头的花发,让他看上去没有那么严肃,却也和慈祥扯不上边。
“哈哈,你倒是个实在人。”老者嘴角一扬,负手走向沙发。
“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严自生面色平静,也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坦然坐下。
“哦?”老者倒是有点意外,忍不住盯着他看。
严自生表面若素,也不接话,目光向老者投去,其中没有灼热,只有漠然
“你恨我?”老者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反问一句,表情却是不愠不恼。
“谈不上,我和你毕竟不熟。”严自生轻描淡写,扭头重新看向墙壁上的画。
即便是这种略带赌气的话语,也没能让老者尴尬,他只是沉默片刻,忽地就站起身来,道:“我知道,我欠你们娘儿俩的,我会补偿。”
严自生冷哼一声,心道:你拿什么补偿,我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她又叫过几次累?那时候你在哪里?她这近二十年的青春又有什么可以补偿得了?
庄汉卿虽身有重疾,却比不上此时心中苦楚,见严自生如此冷漠,他竟站坐两难,举手投足,也没了以往的风轻云淡。世间情分,种种磨难,他已历经万千,到如今年至古稀,也唯有血肉相融的感情,才能使之触动不已。
“唉!你先休息吧。”终究忍受不了死寂,庄汉卿一步一缓,走向门外。临行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看一眼,见严自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于是有点没话找话的说:“这幅画不适合你们年轻人,我另外倒是有一幅《明前踏青遇友》图,你要是有兴趣,倒是可以拿去把玩把玩。”
“嘭!”随着很轻的一声关门声,严自生终于坚持不住,瘫坐在了沙发上。在这之前的一切镇定和淡然都是伪装的,见到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几乎每日每夜都要幻想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保持平静。不过当他看到庄汉卿时,脑海中更多涌现出的是从小到大严咏荷躲开自己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模样,以至于那一刻他变得很激愤,情不自禁的想要表现出来。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严咏荷,就像他肯独身来到这里,来见那个人,也全都是因为严咏荷的关系。
门外,丁鹫正依靠着墙壁抽烟,马进腾则恭敬地站在离门口不远处的地方,等到庄汉卿出来,二人同时迎了上去。
“崽子,叫老耿把车开过来。”丁隼是老鹰,丁鹫不过是鹰崽子。庄汉卿支开丁鹫,由马进腾扶着站在原地。
“他叫什么名字?”庄汉卿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趁着空当,问马进腾道。
“严自生。自己的自,生存的生。”马进腾耐心解释,接而又有心无心的补充了句,“是随夫人姓的。”
庄汉卿倒没在意他所说的“夫人”,嘴里把“严自生”三个字轻念了好几遍,忽然眉头一皱,道:“自生自灭,这个名字不好,很不好。”
次日清晨,微风,阳光却不错。
严自生一夜未眠,又被丁鹫早早叫醒,精神显得不是太好。粗粗吃过早点,一位长得极像弥勒佛司机载着二人,往普陀山方向驶去。
丁鹫和严自生总共就没讲过几句话,那一脸笑意的司机也只顾着开车,所以一路沉寂。严自生倒也乐得清静,他没有问要去哪里,也没留心窗外风景,经过昨夜,他早就没有了初到贵境的新奇劲儿。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车子转入小道,颠簸了几分钟后,最终停在普陀山山脚的一座祠堂前面。此时门口不大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好几辆汽车,一辆张扬的湛蓝色玛莎拉蒂GT,一辆大气稳重的辉腾,一辆英菲尼迪FX和一辆奔驰SLK,即便严自生不太懂车,却也能从样子上看出,都是些好车。
那辆奔驰SLK似乎也是刚到,从车里走下一个二十刚出头小伙,一身白色的西装,身材直挺,一张能俊脸能让任何少女尖叫。他似乎是注意到了紧跟着他后面停下来的A8L,稍一停顿,就往这边走来。
“四少,什么时候回来的?”丁鹫率先打开车门,与那青年相视一笑,原本已经伸出手去,但似想到了什么,又悻悻收回。
“滚你,咱俩客气个屁啊!”青年主动上前给他一个拥抱,面色真诚,毫不做作。
丁鹫这才放开拘谨,暂时忘却身份的束缚,与他调笑了几句,二人从小玩到大,自然感情深厚,如今相隔许久再见,彼此都十分开心。
“哟,耿叔,您还是一副好气色啊!”
胖司机闻言一笑,也不接茬,原本就小得看不到的眼睛,这下更是找不到缝了。
“这位是?”庄枫这才注意到刚走下车的严自生,向丁鹫询问道。
丁鹫刚欲回答,祠堂门口就走出一个人来,冲着他们喊道:“是小枫么?来了就快些进来吧,老爷还等着呢。”
“知道了,马叔,我这就来。”庄枫冲着严自生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这才拉着丁鹫往里走去。
严自生跟着走进祠堂,发现里面已有十来号人,男男女女,都分开两边坐着。庄汉卿坐在正对门厅的位置,见他们进来,也不说话,只是让马进腾领着坐下。在他身后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放着香炉蜡烛,之后是一张灵席,上面有不少牌位,有的写了名字,有的还空着。案台上还供着一尊半人高的关帝像,关帝像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块类似牌匾样的东西,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庄”字,看那木料的颜色,似乎年代有些久远了。
“咳咳。”正当严自生独自打量的时候,庄汉卿忽的咳嗽两声,整个祠堂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宣布。”庄汉卿扫视一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缓缓说道:“第一件事情,是庄家有一位晚辈,今天要认祖归宗。”
“哗!”整个祠堂轰乱起来,不停有人交头接耳,似乎搞不懂老爷子这是唱得哪一出。其实这也怪他们不仔细,严自生走进来的时候,也只有坐在右侧首席的一个青年注意到了,还有就是先他一步进来的庄枫,当二人见马进腾安排他坐在庄家子孙席的时候,都吃了一惊,同时心中也隐约揣测到了一点什么。
“自生。”庄汉卿忽的站起身来,朝严自生坐的方向一看。众人的目光也随之一转,只见靠近末席一个清瘦的陌生青年徐徐起身,正视厅堂。
“这人是谁?”底下又是一片议论。
“自生是我早年的亲生骨肉,由于种种原因失散在外,直到昨日才得以相见。”庄汉卿不给众人猜测的机会,直接解释道。
严自生闻言暗自哂笑,直到此时此刻,他竟连严咏荷的名字都懒得提及。而坐在下面的某些人,听到庄汉卿加重语气的“亲生骨肉”四个字,眉头也是一皱,脸上立刻露出不悦。
“他比成鲲年幼,比九江年长,按排行,是我庄家子辈中的老二。”不给众人缓冲的时间,庄汉卿提足底气,高声道:“若再无疑问,就让自生过来给列祖列宗上了茶香,并入我庄家门楣。”
被他凌厉的目光一扫,在座就算有意见,又有谁敢表露出来?只是事出突然,众人心中难免疑惑,对于这突然冒出来分荫的子侄兄弟怎会友善,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敌意。
严自生丝毫不在意四周射来的怨恨目光,大步向前,就往案台走去,他的果断,倒是大大出乎了庄汉卿的意料。
“我反对!”
就在严自生端起茶杯,准备叩首三拜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