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雨,点滴到天明。窗外淅淅沥沥的春细雨滴滴答答落了好几天,我托着腮望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已经十二年了,穿到这个世界上,重新有了挚爱的亲人,幸福地生活了十二年。
前世的柯岚,十岁上失去了双亲和祖父,孤苦伶仃地长大,为了生计早早进入社会讨生活,却在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被一条从七楼掉下来的冻猪腿砸中了头。可怜我花样年华竟以这样的方式香消玉殒,想来真的很搞笑。
不过,能来到这个世界重生,真是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现在,我是苏重华,苏家的掌上明珠,有疼爱我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据说”我是逆生,我娘生我的时候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说来也巧,好像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京城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瓢泼大雨,可就在我终于顺利出生的时候,风停雨住,云开见日,天上竟然还同时出现了两道彩虹,于是乎,我就得了“重华”这个名字;又因为收生婆洗三时的唠叨,得了“光儿”这个小名,竟然同那人口中的名字一样!他,真的回来吗?
或许是因为我“得来不易”吧,家人对我格外宠爱,任我予取予求,我也发誓要将“上辈子”的遗憾全部补回来,于是,五岁诵诗书,七岁学女红,八岁调古弦,十岁能描花……性子却改不了,仍是喜欢光着脚疯跑的野丫头。
“重华,怎么又在窗前发呆?穿得这样单薄,仔细着凉!”伸过一双青葱玉手,为我披上了一件外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梓雅。
梓雅表姐是额娘的妹妹也就是芷芙姨娘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可惜姨娘去得早,姨丈续弦,竟娶了个河东狮,横竖看梓雅不顺眼。姨丈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加上后来又得了儿子,自然不大把表姐放在心上。娘实在不忍心见表姐在那里受苦,就跟姨丈提起二哥和梓雅定的娃娃亲,反正早晚也是苏家的人,不如早一点接过来。姨丈是无所谓,那个母老虎自然乐得拔了这个眼中钉。所以,在我九岁时,梓雅表姐就“进”了我们苏家的门。第一次看到梓雅,我忽然觉得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不由自主地走上去,拉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而她,大约没想到会受到这等待遇,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从那时起,我暗暗发誓,要保护这个可怜的“小公主”。如今,当年的有着兔子一样惊惶眼神的小女孩,已经成了袅袅婷婷的美丽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更是让我望尘莫及。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恐怕又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吧。来,先把药喝了,这可是姨丈从宫里太医那儿讨来的方子!”药香四溢,梓雅将茶盘放在窗边的小几上。
“又吃药啊!”我苦着脸:“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都吃了多少方子了,也不见根治,还吃这些干什么?白白糟蹋银子!”自打降生,就有了这心悸病,四处求医问药,却总不见好,所幸并不经常发作,倒也没什么大碍。
“还不知道你!怕苦是真的!”梓雅伸手在我的鼻子上捏了一把:“来,这是二表哥从鼎香斋给你买回来的蜜饯,叫你喝过药,甜嘴的!”
我一伸舌头,知我者,梓雅也,疼我者,二哥也。捏着鼻子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口气灌进去,急忙抓了一把蜜饯塞到嘴里。蜜饯甜腻的味道冲淡了药的涩味,心里也甜甜的。
大哥苏泰安,比我大八岁,温文敦厚,有时候有点像书呆子,却因为是长子,天生有一种让人敬畏的威严。二哥苏泰礼,比我大五岁,调皮捣蛋,常常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不过他对我却出奇地好。我刚出生,额娘难产身子虚,大半是嬷嬷在照顾我,不过有时候嬷嬷忙不过来,他就上来“帮忙”,但结果常常是……算了,不说了,脸红的事情太多。后来我呀呀学语,他就在我身前身后的转,非得让我叫“哥哥”,后来实在烦了,应付了他一句,他竟然高兴的一头撞在窗棂上,磕出了好大一个包。再后来,他便背着抱着,当然淘气还是少不了,比如说,说要给我捉蝴蝶,所以冲到草丛里,被绊倒,吓得额娘尖叫;再比如站在池边的石头上给我看水里的鲤鱼差点掉到水里……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所以经常被阿玛额娘罚在书房门口跪到半夜。不过,二哥是最疼我的,常常从外头“偷运”好些个好吃的,好玩的来讨我欢心。
时光荏苒,已经过了三年,梓雅已经及笈。大哥不负众望,二十岁上便中了举,在工部当了个小小的书记,职位虽然不高,却是苏家第一个科场出身的。二哥也随着阿玛到禁军里去做事,虽然还只是跟班杂役一级的角色,他却已经很满足了,正踌躇满志打算一展拳脚呢。两个哥哥都有了差事,自然不比当初空闲,经常特别是二哥,经常不能回家,苏府也就冷清许多,我也更加无聊。
将嘴里的蜜饯咽下去,望向梓雅:“姐姐,你说这雨,明天能停吗?”梓雅摇了摇头:“这怎么好说?看这样子恐怕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那怎么办!好容易咱们四个一起出门儿,还赶上这么个坏天气,真没意思!”撅起嘴,心里有些委屈。这古代虽好,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加上我身子“不太好”,额娘和阿玛加着二百分的小心,从不轻易让我出门,真把人憋坏了!虽然二哥也经常讲外头的新鲜事,可越听越心痒,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瞧瞧外头的大千世界,广阔天空。
忽然心中一动,拉着梓雅:“姐姐,咱们祈晴吧!”
“祈晴?只听过祈雨,祈晴可怎么个祈法?”
我嘿嘿一笑,拿了白布做了十来个晴天娃娃,递给她:“挂在窗子上,门上,说不定,明儿就会放晴!”
梓雅见了,捂着嘴笑:“这几个古怪的娃娃便能祈晴?要真灵,那些个和尚、道士不都没饭吃了!”她嘴上这样说,却仍是动手挂了上去。
其实我也就是实在无聊,找借口疯一下,没想到,第二天,却果真放晴了。
芷芙姨娘的忌日是五月。额娘总是感慨地说,姨娘最爱吃新剥的莲子,但那一年,她没有机会吃上。蓝家虽然算是望族,但支系繁杂,且娘和姨娘只是庶出,在家里根本不受重视,所以姨丈因着那只“母大虫”,迟迟未将姨娘并入祖坟、列入宗祠,蓝家也没人出头。至今姨娘的灵位仍寄放在郊外的红螺寺中。每年额娘都要带着表姐一起去祭拜。我一直嚷着要去,额娘却总说我年纪小,身子骨又弱,怕有什么闪失,不肯带我同去,害得我每年巴巴地流着口水等他们回来。而今年,娘又有了身子,行动不便,况且祭拜这等事,多少有些晦气,所以,只有大哥、二哥陪着表姐来了,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死乞白赖跟着来了。
起先,大哥和二哥骑着马,我和表姐坐在马车里。车外风和日暖,碧空如洗,我有些忍不住,喊着要上马“吸一下新鲜空气”,这大好的风光困在马车里岂不浪费了。苏家有阿玛和二哥这两个“武夫”,学骑马自然不在话下。我七八岁上,阿玛和二哥就常抱着我坐在马上,特别是二哥,常常策马飞奔,一路颠簸,风从脸颊划过,真有飞一样的感觉,难怪现代社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坐在机车后面兜风,也难怪有那么多男生用这种手段来“勾引”女孩子。后来就自己骑了,虽然算不上骑术精湛,但也还不至于从马上跌下来,将将过得去。可心悸的毛病偶有发作,额娘就下了禁令,不准我骑了。今儿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我怎能放过?
二哥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实在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我“小跑”了一阵儿,我却不过瘾,将他赶下马,霸占了他的“地盘”。
“丫头,慢着点儿,不然,二哥又得在书房门口跪一晚上!”临下马,二哥嘱咐道。我朝他吐了吐舌头,一挥鞭子:“哈!”马儿扬蹄奔去了。“丫头!慢点儿!小心!”身后传来大哥、二哥有些焦灼的声音。我却很得意,享受着这风驰电掣的感觉。
今天不是庙会,山上的行人不多,我索性也放开胆子快了起来。就在我飘飘然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山道一转,前面闪出一队人马,正堵在路当间。我一见不好,赶紧勒住缰绳,但有些来不及了,马儿收不住脚,仍直直向前冲去。我心里一慌,加大了手劲儿一勒,没想到用力太大,且二哥的马本来就带着些野性,跟我平日骑的那些有些掉牙的老马不同,想是被我弄疼了,竟闹起脾气来,两条前腿用力一蹬,腾空而起。我猝不及防,加上骑术不精,一下子就被这畜生扔了出去。
“啊——”我大声惊呼,一闭眼,心想,这下子完了!
我正等着剧痛的来临,身子却一滞,被一股外力一扯,重重撞在一个硬邦邦但有些软绵绵的“东西”上。半晌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撞倒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副健硕的胸膛——谢天谢地,我被人救了。
正当我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喘气时,头顶上传来一个低沉的稍带恼怒的声音:“谁家的小丫头,这么不管死活的在路上疯跑,幸亏今儿遇到爷,不然伤了人或是受了伤怎么得了!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没规矩!”
自己理亏在先,而且又被人家救了,本来不应该再争辩,可他的语气中分明透着“看不起”三个字,我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开口还嘴,一抬眼,忽然对上一对眼。
那是一双漆黑如**的天幕、深邃如璀璨的晨星的眸子,好像一眼深泉,探不到的底,却又像要把你的心神都吸进去一般,那样的清冽,仿佛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此刻这双眸子正注视着我,微微带着些恼怒,微微带着些担忧,微微带着些……惊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梦中的那双眼眸,尽管它们是那样地不同。
我想,我当时应该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眨都不眨,过了很久。
“怎么,这娃儿吓傻了?”这次换了温和而戏谑的声音,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想是被爷迷住了!爷的本事咱们是知道的,只是这女娃娃太小,这么丁点大,不然……”旁边一阵哄笑。
我回过神,脸上着了火一样地烧起来,心中暗自气恼:怎么和花痴一样?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快放我下来!”
接着,我被轻轻放到地上。脚一沾地,我立马跳开,脸上仍是滚烫,浑身不自在,却逞强地昂着头,瞪着眼,狠狠地盯着那人——此时我才看清,对方是一个和大哥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身青衫,虽然是便装打扮,却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非凡的英气,看得出不是寻常人。细高身材,温文敦厚,却不似大哥那般文弱,应该是习武之人,却又不像二哥那般蛮壮。此刻他见我盯着他,似乎觉得有趣,也抱着肩膀瞧着我,我被他看得脸更烫了,竟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登徒子!”莫名其妙地恨恨地跑出一句话。
那人没出声,倒是方才起哄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大声嚷道:“小姑娘,咱们爷救了你,不谢就罢了,怎么还出口伤人?再说了,咱们爷哪里像登徒子?倒是你这个小丫头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咱们爷不放呢!”又是一阵哄笑响起。
我被他们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加上现在大哥、二哥都不在身边,底气不足,只得磕磕巴巴地争辩道:“那是……,那是……”支吾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青年男子却开了口:“够了吧,人家一个小姑娘,哪禁得住你们这些爷们在这里取笑!还有正经事要办,哪有闲工夫在这里扯嘴皮子!”周围的人一下子静下来。随后他又接口对我道:“小……小姑娘,这山道看似平坦,行人也不多,却还需小心些。以后莫要这样莽撞了。”语气中的关切让我有些动容。随后他一抖缰绳欲催马离去。
“喂,等等!”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
他停住马头看着我:“怎么?”
我用力地搓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笑了笑,却没说话,仍是一抖缰绳催马从我身边骑过去,其他人尾随着他离去。忽然,我有一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胸口又开始发闷。以前从高中到大学,我虽然说不上“校花”,但“班花”还是绰绰有余的,走到哪儿都是焦点,身边总是追求者不断,甚至日常过来搭讪的也不乏其人,哪受过这样的“冷遇”!当时根本没这份心情,只觉得烦得要命,如今倒是如愿“清静”了,怎又偏偏生出许多不满?哎,女人哪——虚荣的动物。
我正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负气地扯着缰绳,忽然前面的队伍一停,随后分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他策马转回来,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停住:“小丫头,有趣得紧,叫什么名字?”
要是在平时,这种搭讪大概会被认为是骚扰,势必遭我的白眼,可此时,我的头脑竟然一片空白,脱口而出:“光儿。”一出口,我也愣住了——怎么报出自己的乳名?
他在马上一挑眉,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好特别的名字!爷记得了。小丫头,下次骑马小心些,若是再任性,恐怕不会再像这次这般好运了!”说罢又一转身,策马回去了。
我傻傻地盯着他身影消失在前面的转角,久久都没有动,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正在发愣,只见大哥、二哥还有表姐的马车转了出来。
二哥一见我就冲了上来:“丫头,不听话!该打!”说罢竟拉过我,作势要打我的屁股。我一下子跳开,三步两步钻进车子,却见梓雅正担忧地望着我。我知道,这次是自己太过火,没有考虑到周围的人的心情。那人说得对,这次多亏碰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哥挑开窗帘,对我正色道:“重华,下次可不许这样胡闹!让人替你操心可是好玩的?”严厉的语气中透出焦急和担忧。
我赶紧撒娇:“哎呀,重华知错了!人家只是想玩玩嘛!最近你们都不在家,闷死人了!好容易出来透透气,人家……哎呀,人家也不想啦!……”然后做委屈状,抿着的嘴角还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像似乎要哭出来,殊不知,是被自己恶心的语气搞的想笑,却又强忍着,哎,内伤啊!
台湾肥皂剧中经典的发嗲此时发挥了超凡的作用。二哥摸着脑袋,不知该说什么,连大哥也不再做声,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放下窗帘,只有梓雅看穿了我的诡计,用帕子掩着嘴,偷偷取笑。
我坐在车里,心却平静不下来,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那人带着嘲笑口吻的“丫头”。我有些不服气,可转念一想,自己今年才十三岁,未曾及笈,可不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嘛,再低头看看搓衣板一样的前胸……哎,难怪人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里头不由得埋怨这个年代营养实在不好,虽然自己已经很努力地“补”了,可还是像个发育不良的丫头片子,真是的!哎,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这些没用的?什么发育不发育,什么放在心上?听起来简直像个思春期的少女!该死,该死!我红着脸用力地摇摇头,想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去。一抬头,正对上梓雅表姐的双眼,正疑惑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