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阴沉起来,风声慢慢变大,将春日里的暖意吹拂到远方,取而代之的清冷的凉意。
昏暗的树林中仅存的微弱光线变得更加微不可寻,地面上积累的枯叶被冷风吹动,有些已经轻飘飘的飞舞起来,穿过树梢的间隙,消失在天际,不知会留在什么地方。
叶轩静静地站在空地上,感受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湿意,抬起头来透过树枝的缝隙看着迷蒙的天空。乌云渐渐的浓厚,偶尔有几道电火花在云层闪过。
一滴雨水滴落到叶轩的脸上。
叶轩微微一怔,感觉到了脸庞上的丝丝凉意,伸出右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有点潮湿。
方清看着阴沉的天色,傲然立于寒风中,双手环抱在胸前,双眼扫过地面上干枯的尸体,没有说话,淡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叶轩抬头看着天空,喃喃说道:“下雨了。”
三天前,庐州城迎来了年初以来的第一场雨。
那天,名不经传的乌山镇来了一个青衣道人,东边的一间茅草屋少了一对夫妻。
现在,庐州城又开始下雨了,勾起了叶轩很多鲜活的思绪。
“走吧。”方清轻声开口说道,眼中罕见的露出几分坚毅,这点小雨对修行者来说算不得什么,“快点找到下一个黑熊洞穴。”
叶轩回过神来,低头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雨水从天际流下,滴答落在肮脏的凡间,似乎想要用清新的天上灵气洗刷人间的罪恶,可是地面上始终无法冲刷掉的血迹仍然固守着杀戮的证言。
叶轩辨认了方向,带领着方清,消失在雨中的树林里。
………………
雨中的乌山镇仍然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清新气息,镇中的大道上零落的有几个人影,打着油布伞或者披着蓑衣,也有几个人呆在屋檐下避雨,静静的聆听着雨水落在地面上的清脆响声。
门外各家各户都静悄悄的,镇民们刚从庐州城参加狩猎仪式归来,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疲劳,除了几个精力过剩的小孩子在门外冒着春雨嬉戏,大部分镇民都在家里的炕上休息。
偶尔有几个闲不住的人想要出来找人聊聊天,出门首选的地点就是张师傅的张氏茶摊,老张的茶水虽然不是很甜,但是也能凑活着喝,下雨天聊天这里的人是最多的。
西街的张师傅看着屋外滴下的雨滴,乐呵呵的将自己的茶摊收拾好,用抹布将座椅板凳擦得亮亮堂堂的,烧上两壶热水,端出来几小碟花生米放在柜台上。下雨的时候,茶摊可是避雨的好地方,总会有客人上门的。
“老张,来一份。”一个浑厚朴实的声音在门口想起,对门的吴师傅笑着放下手里的油布伞,随后在一张凳子上擦了擦,坐在张师傅刚买的新木凳上,“今天下雨客人少,我先歇一会。”
“呦喝,听起来好像你平时很忙一样。”张师傅头都不用抬,凭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熟练的打好一碗热茶,随着一小碟花生米放在柜台上,“我烧着水呢,自己端。”
听到张师傅损人的话,吴师傅也没生气,自顾自的站起身来,把柜台上的东西端走,看着屋外的春雨,坐下来慢慢的喝茶。
雨没有变大,仍然是那样不急不缓的小雨,淅淅沥沥的洒在门外的青石大道上,一滴滴清凉的春雨宛若玲珑剔透的珍珠掉落凡尘,欣喜的拥抱大地。
水慢慢积多,从房檐上顺着张氏茶摊的招牌缓缓流下,延伸到地面上的水沟里,混合地面上的清凉水意,消失在地面上。
喝了一会茶水,又有几个熟识的邻居镇民来到了茶摊,几个人互相笑着打了招呼,招呼老张烧好那两壶茶,要了几碟花生米,闲言碎语的开始说起来。
悠闲,和谐,清静,自然。
这里是乌山镇,人间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种日子,能过上一辈子就好了。”吴师傅感慨道,随手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听到吴师傅的话,旁边几个人有迎合了几句的,也有笑骂吴师傅倚老卖老的,还有吹嘘自己大发豪言壮语的,茶摊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吴师傅说了那句话,低头喝光了自己碗里的茶,看了看柜台旁边站着的张师傅,正想让老张再添上一碗,忽然停住了动作。
张师傅正呆呆的站在柜台旁边,嘴巴微微张开,双眼看着前方的水幕,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吴师傅有些纳闷,顺着张师傅的目光看过去,立即变得和张师傅一个样了。
嘴巴微张,向前凝视,一动不动,难以相信。
茶摊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张师傅和吴师傅的不对劲,谈话的声音渐渐减小,几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眼,慢慢转过头来和两人一样看着门外的水帘,看到了张师傅和吴师傅看到的东西。
正对着张氏茶摊大门口的不远处,乌山镇唯一一座青石桥上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虽然有雨水横拦住大家的视线,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庞,但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
乌山镇有客临门。
一个女人。
茶摊里的人静静的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人影,好像一瞬间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乌山镇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女客人来过了?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镇外唯一来过的女人是镇东头叶天南的婆娘柳风意,而且她来了之后就住下了,至今已经有十五年,算不得客人。
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她有三十岁,二十岁,或者更年轻,没有打伞,只是静静的在春雨中行走,任凭雨水打在身体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女人走近茶摊,茶摊里的人才看清她的脸,知道了她的岁数。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没有粉底胭脂,没有绝世容颜,没有勾魂双眸,没有清秀俏脸,和路边吴师傅的小女儿比起来差不多。
这是一个少女,正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
这个少女并不漂亮,但是奇怪的是,茶摊里面每个人都不想移开双眼,看着她的容颜秀发,不打算转移视线,这些质朴的农人总觉得女孩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吸引着自己。
少女的神情淡漠,看向茶摊的眼神中没有优越也没有鄙夷,身穿一件淡黑色的长衫,将身体紧紧包裹,手腕上戴着一件古朴平凡的手镯,腰侧挂着一把长剑,这是行走在外的游人正常的打扮,而且她的身材只能说是一般般,没什么值得人瞩目的地方。
这个少女当然知道自己很普通,所以在茶摊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看的时候,明显一愣,微微皱了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知道这张脸没什么变化,于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淡漠的眼神中也夹杂了一丝疑惑。
她不知道,乌山镇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更何况是女客人。
少女并没有进茶摊的打算,扶好自己腰间的长剑,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在茶摊门前转身走过,顺着镇中大道一直朝东边走去,不时停下脚步看向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茶摊里的人在屋内,由于雨水阻隔了视线,他们没有看到少女雨中的身体并没有湿,仿佛所有落下雨水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挡在外面一样。
这很神奇,而且毫无疑问是修行者的手段。
凝气于体,内气外放,这是先天境界的标志,这个少女的修行境界至少也是先天。
茶摊里的人看着少女从自己眼前走过,过了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热烈的谈论起乌山镇这位罕见的女客人,纷纷觉得今天在茶摊这里不虚此行,准备明天向别人吹嘘。
吴师傅看着那个远去的少女,乐呵呵的笑了笑,感慨道:“要是乌山镇经常有客人来就好了。”
没有人把吴师傅的话当回事,毕竟这种灵气极度匮乏的小地方,除了庐州城方氏一族收租金的人,几年也不可能有一个客人来。
………………
少女的修为并不低,因为在意茶摊里众人的视线,所以听到了一些自己想听到的东西,知道他们对自己没有恶意,便放下心来,同时对这种荒山僻野的小地方投以深深的同情。
连客人都几年才有一次,得有多惨。
这种日子都有人能过上一辈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想到这里,少女轻笑一声,脸庞上挂上了一丝微弱的红晕,眼中淡漠的神情也消散了几分。
雨水在镇中大道的洼地里渐渐积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天空中掉落的雨滴落在水洼里,溅起许多美丽的水花,配合乌山镇和谐自然的小世界,渲染出清新的氛围。
少女在镇中大道上慢慢走着,淡黑色的衣服没有被雨水打湿,脸上的红晕早已消失不见,重新挂上了一副淡漠的表情,腰间的长剑静静的悬挂在那里,仿佛和少女融为了一体。
少女来到乌山镇,慢慢前进,越过青石桥,走过张氏茶摊,沿着镇中大道,从镇西走到镇东,然后毫无征兆的停下。
春雨中,穿过乌山镇的少女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子,看向身前的一户人家,脸上的神情慢慢的变了,从淡漠变成了难以置信。
那是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茅草屋,坐落在乌山镇最东面,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少女既然是地位很高的修行者,理应忽视这里。
但是和三天前来这里青衣道人一样,少女没有忽视这里,而是静静的看着这件茅草屋,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欣喜,好像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茅草屋一样。
随后少女慢慢的走过去,很小心的在茅草屋门前站立,犹豫了一下,想要敲门却又没敲,踌躇再三,终于咬牙小心的在门上轻轻扣了一下。
她知道,如果门里面真的是那个人的话,自己敲或不敲区别并不大,但是为了求一个心理安慰,她还是敲了,而且想要报上自己的家门。
茅草屋里没有动静。
少女的脸色渐渐的变了,她感受过那个人的气息,知道那个人在这里留下了气息,知道他在这里生活过,知道他曾经在这间茅草屋里住了很多年,知道那个人知道自己来了。那个人和自己的宗门有不小的渊源,即使自己的修为不足以让那个人正面对待,无论那个人想不想见自己,于情于理那个人也应该说上一句话。
但是茅草屋里却没有动静。
少女在茅草屋外静静的站立了很长时间,不敢催促,但是茅草屋里始终没有动静。
少女站了三个时辰,不敢敲门,不敢离开。
茅草屋里一直没有动静。
终于,少女咬了咬牙,轻启贝齿,微张红唇,说出了自己来到乌山镇后的第一句话。“晚辈冒犯了。”
清脆的声音在附近回荡,宛若仙界夜莺演奏的优美歌曲,荡人心魄,或许仙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会忍不住帮她开门。
但是茅草屋里仍然没有动静。
少女果断伸手推开正门,同时毫不犹豫右足一顿,暴起飞退,将自己的身法速度运到极致,身形连转留下一道残影,瞬间退到百米开外的大树上,比王宁海之流快了何止一倍,同时求饶似的大声对着茅草屋里面喝道:“晚辈求见前辈不得,不得已推开了正门,求前辈谅解!”
茅草屋正门大开,显出阴影里的内堂,可是里面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少女慢慢平复自己激动的内心,放缓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内息,由于突然发力脸色有点苍白,轻轻动身从树上跃下来,静静的看向不远处百米外的茅草屋。
茅屋没有变化,打开的正门也没有合上的迹象,只有刚才自己发力时留在地面上的脚印遗留在地面上,浅浅的露出一个纤细的轮廓。
四周很静,只有雨水低落地面的声音,静的好像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少女在树下站着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茅草屋仍然没有动静,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少女的脸色终于变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接近事实的可能,慢慢向茅草屋靠近,周身灵气全力运转,缓缓小心的移动到茅草屋门前。
深吸一口气,少女的眼神变得坚毅,右手握住身侧的长剑,一缕淡淡的黑气缠绕在身体四周,慢慢从茅草屋的正门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少女出来了,脸色非常不好看。
………………
雨仍然在下,但是茶摊里已经没有人了,毕竟家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镇民们不可能一直在茶摊里聊天。
张师傅收拾好自己的摊子,熄了炉火,正准备回家吃完饭,忽然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仙音。
“师父,你知道镇子最东边住着的那户人家到哪去了吗?”
张师傅一呆,停下手里的活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声音的来源处,瞬间就愣住了,他知道这是刚才经过的那个黑衣少女,可是没想到她的声音这么好听。
看到张师傅好像呆住了,少女微微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打断了张师傅的思绪。
“哦,哦。”张师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忠厚老实的问道,“您说什么?”
少女的脸庞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将自己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镇子最东面……哦……您说的是叶师傅一家吧。”张师傅明白了少女的意思,憨厚的笑了笑。
“叶师傅?”少女的双眼骤然一亮,“他叫什么名字?”
“叶师傅的全名是叶天南,他是十五年前和妻儿一起……”张师傅乐于助人的开始对眼前的女客人聊起叶天南一家的事情。
少女静静的听着,心里面很清楚,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人的线索。
地元历三千五百年春,乌山镇迎来了年初以来的第二场雨。
有人来到乌山镇。
黑衣,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