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梁东都觉得这几天真是不可思议,好像什么事情都一下涌来了,但幸好总还算顺利。
梁东更知道,随着自己在哈同花园正式登上这个时代的历史舞台,自己的假期就已宣告结束。人入红尘中,自是名利场中人。有机遇有财富,自也有危险和陷阱,各色利益纠缠的人和事,会推着自己在漩涡中不断向前。自己要吸取原时空的教训,要让自己在这个时空免蹈覆辙,那么每一步都需小心布局,并最大可能的发挥自己的优势。
而留给自己徐徐展布的时间将会越来越短,以后要处理的事情将会更多,自己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去提前做好各种准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
现在要去拜访的蔡乃煌蔡道台,就是梁东必须要与其尽快处理好关系的关键人物,这样自己在上海全力施为时才会少些掣肘。
其实,梁东对蔡道台并不陌生,这当然不是因为哈同花园之夜对方对梁东的仗义援手,而是梁东与蔡道台是跨时空的老乡,是货真价实的粤籍小城同乡,梁东小时候还去蔡道台的祖居玩过,对其生平大致了解。
虽然历史上对蔡乃煌评价不高,但这主要因为蔡是袁世凯铁杆心腹,更被民党视为大患。其后被嫁祸冤杀时的罪名“无罪可科,国人皆曰可杀”,与“莫须有”之手法有同工之妙。后世自被民党所故意贬低,甚至可说是声名狼藉。
但梁东至少知道,蔡是历史上清末朝野公认的能员干吏,而且其思想开明,致力于推动洋务实业,周旋于各色洋人之中,对交涉朝廷上下都头疼的洋大人纠葛一节很有一套。故此,以其四十余岁,出身微末,且又非进士科班,却能以袁世凯幕中之人出任天下第一油水足的苏松太道,可说是清末官场一大异数。
蔡乃煌也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奈何上任不久,他的后台袁宫保就被摄政王以足疾为由赶出了北京。更要命的是,他的顶头上司江苏巡抚旋即又居然换上了政敌一系的人。好好的一个肥缺却成了烫手山芋,他老兄现在人前虽是风光,背地里日子过得可是胆战心惊。
梁东对蔡大人没有好恶成见,倒觉得蔡大人是一妙人。姑不论他的急才急智,就是他的ps鼻祖一事,就让梁东为之捧腹。一个100多年前的大清官僚,居然就懂得用此手段,在慈禧老佛爷面前把政敌败得哑口无言、欲辩不能,其手段之天马行空,非一般官僚所能比拟。
更传说此君上任伊此,居然悄悄的买下几家报纸,让这几家报纸作他的吹鼓手,塑造蔡大人伟光正的高大形象,为蔡大人施政摇旗呐喊。端的是奇谋迭出,手段不凡,气象万千,想人之不敢想。
至于因此后来民党攻击他人品卑污,梁东是很为其不平的。尼玛,只有你革命党做得,别人就做不得。你民党大肆无中生有捏造、罗织罪名、污人清白、颠倒黑白的事还做得少?你民党利用报纸大肆为自己造势的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还有何立场指责别人?何其无耻!难道就因为一个“政治正确”?
到了道台衙门,被衙役引入签押房拜见。哈同花园那晚看不真切,现在近距离一看,有点明白蔡大人为何风评不佳了。
蔡道台长得确实有点寒碜,或者说有点猥琐会更贴切些。尖嘴猴腮,目小而斜,戴着副现时流行的圆形黑框眼镜,没有一点四品大员的贵气,倒是一身的油滑掐媚气息。梁东都觉得好笑,这不就是世人眼中,一活脱脱沐猴而冠奸邪小人的丑角形象?
蔡道台对梁东倒甚是客气,大抵知道梁东现在是老沙逊眼前的红人,老沙逊可是他万不可得罪的人。再加上他本喜与留洋之人结交,而梁东于哈同花园当晚的惊艳表现,已被他列为有大本事的能人异士,自是也想结交一番。
梁东自是再一次的感谢蔡大人当晚的援手之情,然后就按时下的规矩递上了谢礼。蔡乃煌原也不以为意,随手打开一看,倒是吃了一惊,竟然是张五万元的汇丰银行银票。虽知道梁东自老沙逊处拿了悬赏,但没想到梁东出手居然如此阔绰豪气,心中暗暗点头,对梁东更是留下个轻财重义的印象。
梁东汇报了自己回国搞实业的想法,也谈了些自己胡扯的国外见闻,虽有些不尽不实,但梁东早有准备,挑了些蔡大人喜欢的科技发明新闻和逸事秘闻,说得是眉飞色舞、天花乱坠。倒把蔡大人忽悠得眼泛奇光,前俯后仰,连呼过瘾。
梁东气度沉稳,姿态随意,语言风趣幽默,浑没有在意蔡大人身份似的,倒更象多年老友重聚欢谈,甚合蔡大人志趣,蔡大人于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实蔡乃煌此人因其行事作风,在清末官场是一异类,性格又清高孤僻,目无余子,得罪人多,甚少朋友。象今天这样的开怀畅谈,于他而言,已是多年少见。
而最让蔡大人对梁东刮目相看的是,他发现梁东居然对国内政局甚为了解,且多有发人深省之独到见解,不由奇之。于是故意提几个自感棘手的问题考究梁东,谁知梁东毫无难色,竟是随口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副莫测高人的样子。
蔡大人不由虚心请教:“梁先生,如今袁宫保退居林下,你看宫保日后可有复出之日?”
这是他现在最关心也是最揪心的事情。他的仕途之望,起于袁世凯的简拔重用,现又困于袁世凯被黜所累,而今后如何自处,虽不至于心底茫茫,但也烦恼不断。而按目前渺茫情势,他虽多思量,竟也一时看不到出路。他本是多思多智之人,心中也早有腑廓,只是今天说得兴起,与梁东甚感投契,也就一问。
梁东笑道:“蔡大人心中早有定见,何苦又来考究在下。以在下之见,宫保必出,且也就在这三四年间。何况宫保现在垂钓于彰德,凡人或者以为宫保将终老泉林,在下却以为,宫保这是以退为进,正如潜渊之龙,焉知宫保钓的不是天下呢。”
蔡道台闻言眼前一亮,然后又被梁东的大胆直言骇了一跳,忙苦笑正色道:“慎言,慎言。”
梁东也装作正色道:“我也是在蔡大人面前才敢如此说话。素闻大人历来推崇变法改革,更不囿于窠套,常行非常之事,并非腐儒俗吏。若是大人觉得在下有造反之嫌,请自缚于堂前。”
蔡道台一阵干笑,道:“言重,言重。此为我二人私谈而已,何来造反之说。”
梁东也趁势转缓,嘿嘿笑道:“不是在下不提醒,到了宫保复出之日,必是风云雷动,到时天下之首,非宫保不作第二人想。蔡大人现时可要把握住机会,与宫保多联系问候,今日雪中送炭总好过尘埃落定后锦上添花啊。”
蔡大人听梁东分析,心中已拨开了最后的一丝云雾,一片亮堂。不禁点头道:“说得是,说得是。”
梁东忽又道:“在下还有一言,只怕有点交浅言深,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道台连忙道:“请讲请讲,不,请指教请指教。”
梁东又正色道:“在下闻坊间传言,袁氏家族男寿不过六十,而宫保现在年已过五十。就算宫保几年后复出,但已近寿满。然则宫保一旦驾鹤,大人到时何去何从呢?或者宫保侥天之幸,能得高寿。但我又听闻大人与宫保幕中众人多有不和,甚至有交恶者,一旦宫保得上高位,或志得意满,或情势所逼,另有所喜。而大人远离中枢,众口铄金,其时,大人又何去何从呢?”
蔡道台额上冷汗滴滴而下,其实他也知袁世凯家族的这个秘闻,但他之前一心就盼着宫保复出好度过眼前难关,还真没想那么远。而梁东所说虽字字诛心,但说的都是实情。心中虽又添新愁,但不由对梁东又高看一线。
可他向来以智才著称,还不至于脸面全无的问梁东“计将安出”,倒是一时呆在那里。
梁东一笑,又趁势将话题扯到各国风土人情上面。
言谈间,梁东装作不经意地漏了几句乡音,蔡道台先是愕然,旋即大喜,他乡偶闻乡音,自有一番特别的亲切感。一追问,梁东就说自己因伤失忆,故乡何处怎么也想不起来,但乡音却是没忘,只是随口而出。蔡大人也替梁东惋惜,但却坚持认了乡党,并说要帮梁东寻找故里。双方乡音交谈之下,愈显亲密。
蔡大人也是玲珑之人,知道梁东此来,绝非单为感谢,必有所求。他现在对梁东观感甚佳,觉得此人胸有城府,兼又于国外学有所成,绝非池中之物,更难得是一同乡。也有心能帮则帮,就当结一善缘,日后说不定还有依仗之处。于是主动出声相问。
梁东心中大喜,不枉自己之前废了如此多的口水,郑重道:“在下在国外求学之时,就喜捣弄些创造发明之物,此次回国,正是想大展拳脚,将自己的一些发明成果付诸生产,也好以此造福世人。上海得全国风气之先,本是创业的好地方。在下虽已下决心投资设厂,奈何在下考察月余,痛感上海目前做先进工业的条件仍然欠缺,其中具体情形都在此计划书中。在下冒昧,倒胆请大人一览。”
言毕,从怀里拿出几份文稿,就呈了上去。
蔡道台接过细细一看,脸上的表情却是愈来愈精彩,一会是震惊,一会是概叹,一会是疑惑,一会是沉思。倒把坐在一旁的梁东忘得一干二净。
梁东似早知如此,只在一旁微笑。
良久,才听到蔡道台深呼一口气,抚案大笑道:“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梁先生果然大才,有大魄力,大气势。”
然后,又皱眉道:“只是其中还有诸多不明之处,请梁先生不吝赐教。”
态度是愈发的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