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扬沙,残阳似血。
西凉卧龙城中,天元楼华灯初放,楼内宾客如云。
一人临窗而坐,自饮自酌。此人着白衫,束白带,白玉簪顶,乌发披肩,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如漆墨锋似剑,目若悬珠蕴神光,白皙修长的右手举杯待饮,左手执扇轻摇,摺扇上无山水风景,诗词歌赋,正中只书一字,“唐”,铁划银钩,笔走龙蛇。唐景升,二十岁只身出蜀,游历江湖,至今两载有余。
当今的江湖,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蜀道险,蜀道难,白衣醉酒出蜀山,劝君莫做榜上客,摺扇轻拂魂飞落;
秦淮河,秦淮歌,桨橹声中旖旎多,乌衣神捕乌衣巷,妖凶闻声肝胆丧。
其中前四句的“白衣”,说的正是唐景升,他是一名揭榜杀人的赏金猎人。
天元楼二楼,丹楹刻桷,朱栏曲槛,红毯铺地,曲音绕梁。中间的方台上,龟兹美女鸾歌凤舞,曼妙婀娜。临窗四角,黄花梨的方桌圈椅,精工美雕,古意盎然,桌上翡翠杯,象牙箸,白玉盘,摆放错落有致,件件晶莹剔透,使本就奢华的厅堂竟又增添了几分雅致。
唐景升边饮酒,边打量角落里一个装束怪异的酒客。酒客农夫打扮,黄羊皮帽破旧不堪,上面还沾着些黄土渣子,帽檐下是一张满面风霜枯黄的脸,锐利而阴冷的眼神不时四下打望,像是个守财奴样儿防备着周遭。酒桌边倚着一把丈许长的铁锹,和他瘦小的身材相比有些不太搭调。
留连卧龙城半月,唐景升多数盘恒此间,见了不少楼兰、尼雅的胡服商客,却唯独没有见过农夫来此地豪饮,毕竟花费不小。莫非是个钱不露白的老财主,这扮相倒是逼真,神态着实差了些,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试问,有几个农夫能到天元楼吃这十二品雕花蜜煎,喝这紫罗兰飘花葡萄佳酿。
恍忽间,歌停舞罢,唐景升耳廓微动,脚步声传来,踏——,踏——,踏——,节奏平缓,沉稳有力。虽然伙计的吆喝声,酒客的酒令声,若繁弦急管,但是这上楼的脚步声却声声盈耳,律动摄人心扉。来人身材瘦小,黑缎软帽,蟒袍鸾带,苍白干净的脸上堆叠着条条褶皱,前额两侧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冰冷,漠然,气势所及,楼上嘈杂的声音仿佛都滞了数息时间。
大明朝,文武官的朝服之中,蟒袍与皇帝的龙衮服相似,唯少一爪,虽不在官服之列,却是内廷宦官、宰辅蒙圣恩所赏的赐服,再看这人面白无须,举止阴柔,笃定是个内廷高手。
这人刚刚落座,就有随从上来禀报:“徐大人,已安排妥当。”这随从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着锦衣卫飞鱼服,佩制式秀春刀,声音虽然轻细,却与呼吸起伏相合,相貌虽然俊美,眼神却是凛若冰霜。徐大人微微颔首,皱着眉头朝飞鱼服稍稍递了个眼色,后者眼神掠过正在兀自喝酒的唐景升,先是一愣,随即俯首低声细语,徐大人这才眉目稍缓。
在卧龙城,无论是见着边哨戍卒,还是镇西精骑,都不奇怪,唯独见着锦衣卫,这便让唐景升有些琢磨不透了,何况今天的天元楼还有一个农夫,更何况从徐大人上楼那一刻,注意力就没离开过这个农夫。
居然有些相像,唐景升偷瞥了一眼徐姓宫人,又瞥了瞥农夫,确实,两个人除了穿着天差地别,面色一黄一白之外,容貌轮廓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两人眼神阴冷敌对,不像是兄弟,倒像是一对聚头冤家。
梆子声响,亥时二更天,天元楼到了打烊的时间。
往常这个时间,酒客们或是去对面花楼寻个娘儿快活,或是去后街赌坊摸牌九过把瘾,接着伙计们扫地抹桌,关门落闩,一天就过去了。今夜却有些例外,二楼的三个酒客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让伙计老板半筹莫展,心下暗自嘀咕,这三个人都已吃喝了两三个时辰,怎得还待继续?
老板终于按捺不住,给伙计打个眼色,店伙计也是知趣,看了看唐景升,又看了看徐大人,再看了看农夫,一溜小跑朝着角落里的农夫过去,还未张口,就见眼前灰影一闪,伙计揉揉眼睛,哪里还见得到人。
唐景升目光如电,看的真切,农夫腾身而起,直至穿窗而出,不过眨眼时间,正是伙计挡住徐大人视线的一瞬。紧接主街上兵器相交,铿锵声传入耳鼓,开始时振聋发聩,三五息之间已然渐渐远去。
徐大人眼神冷冽刺骨,朝着唐景升阴声道:“小子,朝廷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话音还未落下,人已飞身到了楼前主街。
眼神成芒,好厉害的真力,那农夫不知犯下何等罪孽,竟然惊动这样的高手,莫非是那个人,唐景升摸了摸怀中的悬赏令,眉头一耸,起身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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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淡星疏,风凉林寂。
唐景升循着打斗声,追到后街深处胡杨林的时候,五名锦衣卫已将农夫合围阵中。
飞鱼服手握秀春刀伺机而动,缓缓道:“陶大人,从应天府到卧龙城,你逃了三千里,我们追了三千里,事到如今,莫非你以为还能脱身不成。”
农夫将铁锹插入沙地,重重地拍了拍手,戏谑道:“老夫虽为陶沙官,但却不姓陶,如今我已弃官不做,大人的称呼更是无从说起。至于能不能脱身,恐怕由不得你骆襄决定。我的大哥,你说是不是。”说着,把头转向徐大人,眼神闪烁不定,全身蓄势待发。
徐大人抚了抚袖口,尖细的声调仿佛胡琴上的高音一般刺耳的响起:“老三,我等同为圣上进忠,伺谋此事数载,如今甫有进展,你却睹铁思金,将重宝盗走,实在让我心寒。如今之计,若迷途而返,圣上天恩,必会宽宥于你,你我兄弟情义可续,否则圣上震怒,恐怕悔之晚矣。”
唐景升恍然,这徐大人和农夫果真是兄弟,怎得哥哥是宦官,弟弟却似江湖中人。
“哦?把东西给你,朱见琛真的可以免我之罪?”农夫眉头似皱非皱,似展非展,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精致的锦盒,旋又放进了怀里,犹豫道。
“当然,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骗你。如若不然,我定与三弟同死。”徐大人眼睛眯起,盯着农夫的手,袍袖微微抖了抖,缓缓说道。
“那七王爷的事如何解决?”农夫心动,眉目舒展开来,小心的问道,有些忐忑,还有些期待。
“七王爷的死自有真凶,圣上已有安排,三弟不用担心。”徐大人安慰着说道,嗓音却让人感觉有些阴郁。
唐景升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农夫正是官府通缉的“沙鼠”徐三,又摸了摸怀中的悬赏令,心头不由一喜。
徐三沉吟一阵,眼中挣扎之色隐去了贪婪,决然之色掩饰住狡诈,终于说道:“好吧,东西可以给你,但我却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在朝陶沙官,在野走地仙,干了三十年挖沙掘墓的勾当,我可不愿意再继续干下去了。”
说完,徐三嘴角勾起,掏出怀中锦盒,却并非扔向徐大人,而是扔向远处的一丛骆驼草。同时,屏气凝息,脚下生根。
唐景升暗暗摇头,这徐三轻功虽高,腾挪之间却必然受刀阵气息牵引,被化去大半实力,硬闯,恐怕是脱不得身。
徐大人尖声叹了口气,并未去接锦盒,而是淡然说道:“我们是亲兄弟,你这等伎俩怎么瞒得过我。”
徐三见机关败露,冷哼一声,冲天而起,五名卫士早有防范,同时举刀下压。锵…声音响彻云霄,阵中诸人同时一窒。
声响过后,林中显得愈发的静。约莫过了盏茶时间,徐大人道:“老三,若只有你我二人,凭你的本事,倒也脱的开身。但今天还有骆襄指挥使,更有五行刀阵……你还是束手吧。”
徐三也是摇摇头,似是对刚才的计算不甚满意。终于,深吸一口气,手入怀中,掏出一物,竟然是一模一样巴掌大的锦盒,灌注全身力道当空抛出。
徐大人眼睛眯起,瞬间劲力暴涨,三五个腾挪,就将盒子抓在手中,打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唐景升远观徐大人神色不豫,也知道盒子是假,再转头看向阵中徐三,随即目瞪口呆,这……遁地?这种功夫不是东瀛倭人才会的么,没想到这徐三也会。是了,徐三先前说自己是盗墓出身,那把铁锹自然是吃饭的家伙,俗称“洛阳铲”,会些奇门术数也不足为奇。
徐三出了刀阵却并未马上离去,只见黄沙如水花般溅起,其中簌簌声响,仿佛鱼游浅海,犹若沙鼠盗洞。唐景升眼光循着声音移动,最后目光停在了一丛骆驼草中,响动骤止,同时心中了然,原来第一个盒子里才是徐姓宫人想要的东西,好一招声东击西。
徐大人眉头紧皱,显然也注意到这点,袍袖抖了抖,刚想有所动作,一抔沙土蹿起,徐三背上斜插洛阳铲,手中拿着锦盒哈哈大笑:“大哥,老三就先走一……”正在得意,一个黑衣人快若闪电般近身至徐三面前,双臂齐出,左掌奔其面门,右拳击其胸口大穴。
徐三大惊,两处均为要害,若中一掌,岂不丧命。偏偏身在半空,避无可避,不得不举双掌迎了上去,锦盒瞬间脱手。再看那黑衣人,似是早有算计,一拳一掌一虚一实,此时右手下探,已将锦盒握在手中。
徐大人眼看锦盒易手,心中又急又怒,袍袖翻动,扬手就是三颗毒针,朝黑衣人后背射去,黑衣人闻身后腥风袭来,知道不好,身形再变,若游鱼蛟龙,避开两针,随即展开身法,幻影连闪,瞬息之间隐没在黑暗里。徐三也是了得,借黑衣人掌力凌空后翻,避过两针,同时惊叫道:“鱼龙逍遥游。”这黑衣人的身法正是逍遥宫的鱼龙逍遥游,若论轻身功夫,可排进江湖前十,声名赫赫。
“追,中了咱家一针,跑不出林子。”徐大人咬牙恨声,朝骆襄和五名锦衣卫发号施令。
指挥使骆襄其实不待徐大人发令,早就追了上去,目标却非黑衣人,而是徐三。徐三奔行渐远,骆襄紧随其后,全然不顾被黑衣人夺走的锦盒,一副拿不住徐三誓不罢休的模样。
唐景升觉得奇怪,朝廷,江湖中人居然都来争夺这只盒子,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不及多想,正欲循路追去,又感觉有些不对,黑衣人中了毒,若疾奔,毒气受血气牵引,岂不顷刻倒地,既然如此,夜黑林密,何不就地藏匿。
果不出所料,过得片刻,悉索之声传到唐景升耳中,草丛中似有人艰难坐起,未待声音停歇,一条白影迅急飘至,只见夜色之中光芒骤闪,旋即一声闷哼,接着白影咯咯一笑,清脆悦耳,犹若银铃,唐景升知道对方应是个年轻姑娘,也不现身,依旧看客般潜伏在树鞘枝杈。
此时,徐大人已茫然追出两三百步,应是发觉事有不妥,呼喝声由远渐近,回转而来。姑娘闻声,连忙在草丛中摸索了一阵,又是咯咯一笑,飘然而去,唐景升紧随其后,心里暗自惊异,这位姑娘从出现到离去,不过区区十数个呼吸,竟似对所有事情了若指掌。
两人一前一后在林中穿梭,恰似风中幽灵,徐大人一行回转之后,于夜色之中倾尽目力,也只是隐约见到一条白影没入视野深处,追已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