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张开了双眼,看着此刻自己身处的小木屋。
朴实的木屋弥漫着古典的气味,让人有一种自由的感觉,但不少木板上都有着一些岁月所留下的伤痕,让人不禁为之心痛。一个大概有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倚靠在木墙上,双眼紧闭着。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打盹。他的头发并不长,黑色短发配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并不富裕的人。他的胡子很凌乱,像是剃过了却又没有剃干净,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没有砍整齐的柴。
他的面前,是由几根略显粗大的木棍架起来的锅。锅下烧着火,火的温度温暖了空气,让人感受不到寒冷。锅中貌似正在烧着一些食物,水面上还浮着几片生姜,使得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暖意。
男孩挪动着自己有些沉重的身体,凑到窗户旁。他把自己的耳朵靠在墙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确认外面并没有人之后,他再次把身体挪到床上。身体的挪动使得他的左腿一阵疼痛。他的本能让他抱住了左腿,但却没有大喊出来,仅仅是轻轻地叫了一下。
轻微的声音使得那个靠在墙壁上的男人张开了双眼。他看着男孩,说:“你醒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却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熟悉感。他站了起来,向男孩走去。男孩没有回应他,而是把身体往后缩了缩,靠在墙壁上,仿佛是在害怕什么一般。
看着男孩怪异的举动,男人皱了一下眉头。他轻轻地抓住男孩的左手,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一阵寒意在男孩的右手凝聚,男人对环境的感知能力还算不错,当注意到那寒意的出现时,他斩钉截铁地松开刺渊的手,向后跳去。一阵剑影闪过,男人的右手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男人左手握住受伤处,看向男孩时,却发现,在他的右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把剑,一把由冰制成的剑。
男孩的脸上写满了冷漠,仿佛是不再相信任何人一般。男人沉思了片刻,随即取出纱布,给自己的右手包扎了一下。包扎完后,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他坐了下来,完全无视了男孩这个不知何时就会进攻的定时炸弹。他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几个碗,碗口上的缺口见证了它的悠久。他熟练地盛起食物,阵阵飘香在木屋中弥漫。
男孩依旧握着冰剑。他的双眼盯着男人,仿佛是在防备男人再一次抓住他一般。
男人喝掉碗中的食物,随即再盛起一碗。出乎意料地,他把盛满食物的碗放在了男孩的床边。男孩握着冰剑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男人站了起来,背起一旁的一个有肩带的小型木箱。他穿起了鞋,对身后的男孩说:“饿了吧?饿了就喝了吧。”
男孩望着男人打开门离开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右手松开,冰剑立刻消失,没有人知道那把剑去了哪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汤,吹了几口气后,喝了一口。温暖的汤水下腹,让他感觉自己有些冰冷而僵硬的身体好受了一些。
喝完汤,他看到了一旁已经折叠好的有些破旧的衣服。
他拿过衣物,抱着它,蜷缩在床上。仿佛只要抱着它,就能够抱着整个世界。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脸上有着一些湿润的感觉。
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略有些梗咽的声音。
“哥哥……”
略有些虫蛀的木门伴随着“嘎吱”一声缓缓推开,男孩反射性地看去,是那个男人回来了。男人脱下鞋子,放下与之前相比沉重了些许的木箱,来到火焰旁取暖。男孩和之前一样,依旧蜷缩在床角里,用被子覆盖着自己孱弱的身体,双眼冷漠地看着他。
男人取完暖后从木箱中取出了一些晶莹剔透的奇异草药,往锅里倒上水,把草药放进去烹饪。淡淡的草药香味和冰雪中独有的寒冷气息从锅中散发出来,却没有改变男孩的任何动作。男孩就像是一座雕像,永远不会改变。
草药逐渐融化,一锅子的水野渐渐变为淡绿色。男人拿过一个碗,盛满一碗,递给男孩。
男孩茫然地看着他,双眼之中像是在询问着这是什么一样。
男人吹了口气,说道:“喝了吧,喝完你的伤才会好起来。”
男孩伸出藏在被子里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接过药汤。他看着碗中得淡绿色液体,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才喝了起来。
男人看着他喝完药汤,把碗放在一边。他看到刺渊放在腿上的那件衣服。在那瞬间,他仿佛是明白了一般,叹了口气,如同是在惋惜亲人逝去一般说:“这件衣服……对你很重要吧……”
男孩的双眼依旧空洞无神。他看着那件衣服,机械般地点了点头。
男人慢慢地爬到床上,坐在他旁边。男孩仿佛是在恐惧一般,往一旁稍稍挪动了下身子,避免了与男人的接触。男人并没有介意,他只是欣慰地笑了笑。
“当初看到你昏倒在雪斯冰原上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看到一具尸体了呢。过去看了看,才发现你还有点气息。只是你身上的伤实在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男人看着男孩抱着衣服的依恋动作,继续说道,“从那里逃出来……很痛苦吧。”
男孩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再一次机械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他表现出情感似的。
男人看着男孩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灵仿佛是颤抖了一般。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
一个被冰封得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僵局。
男孩放下有些破旧的碗,男人接了过去,放到一边,再次郑重地坐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说:“我的名字是斯莱克,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大叔。”
“大……叔?”男孩抬起头来,口中喃喃地重复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字眼。
斯莱克伸出手来,摸了摸男孩散乱的蓝色长发。男孩没有抗拒,任由他有些肆虐地抚摸。
“你的名字呢?”斯莱克突然问道。
男孩想了想,说:“霜羽刺渊。”
“霜羽刺渊……不错的名字啊。”斯莱克缩回手,双眼的目光突然变得祥和,仿佛是想给眼前的少年一点最后的温暖一般,又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去触碰那被锁链捆绑的禁地。
许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他问道:“你是……【使徒】吗?”
刺渊把脸埋进被子,仿佛是在思考一般。他又突然回到刚才的坐姿,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斯莱克又问道:“能告诉我,你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刺渊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不仅仅是他的双手,就连他的身体,都一起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抑或是,他不愿想起过去。
他抱住双腿的双手变得更加用力,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变得呆滞,如同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斯莱克按住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问题是多么的愚蠢。他抚摸着刺渊的背,如同是在抚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没关系的。”
他走下床,重新在锅中倒上水。柴火的燃烧声劈啪作响,让木屋不显得太过怪异。
他往锅里放了一些不知名的食物,手上的勺子在锅中搅拌着,调和着这一锅食物。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只有铁窗的房间里。”
刺渊的声音很平静,不带有一丝情感,抑或是,已经没法搭载情感了。
斯莱克手上的勺子停止了搅拌。他转过身来,聆听着少年的故事。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窗外的月光不是特别明亮,最多只能让我看清房间里的人。房间的地上没有什么木板,只有一些稻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房间叫做监狱。监狱里面有很多和我差不多的小孩,他们有的蜷缩在角落里暗自哭泣,有的试图从监狱里唯一的一扇铁窗中爬出去,有的已经昏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醒来的时候大脑感觉一片空白,我记不起来,记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看着我,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可他们一个个却都跟发疯了似的看着我。他们慢慢地向我靠近,我本能地往后退。监狱里的地方不大,我很快就碰到了墙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种感觉,他们想打我。
那个时候,铁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大概比我大点的人被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长枪顶了进来。他一进来,所有人就都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着他。我感觉他并不怎么特别,只是头发是红色的而已。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原来是蓝色的,而这个监狱里面,除了他和我,其他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
门重重的关上,那声音让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很疼。我低下头捂着耳朵,可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已经和其他人打起来了。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那个男孩很厉害,几下就把全部人都撂倒了。他们有些恐惧地看着他,都纷纷往后退。他看上去好像很得意。他看了看周围,很快就注意到我了——大概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往后退的人。他走了过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觉得亲切的气息。
他看着我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原因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声让我觉得有点突兀,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原因。他坐在我身旁,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目光,感觉好像是……很温柔,却又,很悲伤。
周围的人逐渐都坐了下来,没有理会我和他。他一直看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感觉心里好像很舒服,一种说不上名字来的舒服。
他的唇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没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感觉,他好像,很满足。
他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大脑里的空白没有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下意思地摇了摇头。
“失忆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哀伤,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他突然笑出来——是那种没忍住的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
他摆了摆手,说:“抱歉,没忍住。”随即,他看着铁窗外只露出一角的残月,说:“我叫尘月。”
“尘……月?”我重复着这个对我来说有点陌生的词语。我不知道这两个字对我有怎么样的意义,可当我知道的时候,也已经太晚了。
他点了点头,说:“你……还记得什么事情吗?”
我看着他的脸,却回答不出来。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我的大脑中,除了一片令人绝望的白色外,还有什么?
他突然抱住了我,虽然显得突兀,可我还是觉得,那个拥抱,很温暖。
“没关系。”他闭上了眼睛,说,“就算没有过去也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我问他:“为什么,没有过去就没关系呢?”
他松开了双手,右手擦拭着眼睛,说:“没什么,不用在意。”
当时我并不觉得那是不用在意的事情。因为透过窗外的点点月光,我可以看到,他的眼角,有一些晶莹剔透的液体。
那,是叫做“眼泪”吗……
接下来的几天,尘月一直坐在我身旁。他很温柔地给我讲述很多他的事情和外面的事情,让我大脑中的空白多了一些色彩。每天中午,铁门都会被打开,都会有一个士兵带着一锅的馒头进来,然后丢在地上就走。只有在听到铁门关上的声音后,我们才敢去拿馒头。尘月对我很好,他总是会帮我拿到一个馒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关照我。只是,我突然发现,这几天晚上,我在做一个同样地梦。
梦里,总是有一个人,他抱着另一个人,温柔地,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
我不知道这是我遇到尘月后的第几天。这天晚上,我出奇地睡不着。看到周围的人都睡了,我摇醒了尘月。
“什么事?”他揉着双眼,看起来很疲倦。我有点自责,真不该叫醒他。
我问他:“尘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算好么?”
在那瞬间,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尘月。他的面目变得狰狞,眼瞳好像变成了红色,仿佛充满了仇恨。他的右手抓着地上的稻草,好像只要他一松开,他就会暴走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着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笑着对我说:“抱歉,让你受惊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问他:“尘月,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他看着窗外,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悲伤:“还记得吗,我和你所说的外面的世界?”
“嗯。”我会想了一下,说,“你说过,外面的世界是美丽的。外面的世界里,有像黑水晶一样的冰,有像龙一样的火焰,还有冰蓝色的大海,有被星星包裹着的被祝福的天空。”
“那么,你想去看吗?”
“当然啊。”我突然有点兴奋,有点不受控制的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是那种欣慰的笑。他抱住我,说:“放心,很快,我就会带你出去。一定。”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没有把握。我感觉逃出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问他:“你有把握吗?”
“没有。”他看着窗外的残月,说,“但我有希望。”
“人,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物呢?即使被处于困境之中,也想着逃出去。如果,人处于一个充满恶灵的地狱之中,而又有一根蜘蛛丝突然出现在人的面前,那么,无一例外的,人一定会牢牢地抓着那根蛛丝,逃离地狱。”
我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只是觉得好玩,说:“蛛丝那么轻,承载得了人的重量吗?”
他突然愣了一下,随后又笑了一下,说:“也是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刚才的笑,是对自己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