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脸上重新现出那平淡而温和的样子来。
忽然,一道七彩光华闪过,而后渐渐凝汇成一道娇俏的身影。
幻灵。
林轩微微一怔,这些天来,幻灵一直都在须臾袋中痴痴望着墙壁,林轩犹豫数次,始终没敢去打扰她,没想到现在她却自己出来了。
她低着头,微微偏离林轩的方向,秀发拂动间,略微档到了她此时清冷的脸。双手没再乱动,安静地垂在裙边,较之往常的活泼好动,她浑身上下,忽然多出了莫名的冰冷,还有漠然。
她长长的睫毛垂了垂,没去看林轩,却用林轩从没听过的、带着一些冰冷而陌生的声音,说:“祖……快到了吧?”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衣袂轻动,像一颗孤独的小草,兀自面对着风雨。面容上,似带着千万年的冰霜,愈受伤,愈冰寒!
林轩心中一痛,就想伸出手去轻轻抚慰,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僵在了半空。
他神色一黯,正想悄悄缩回。
却在这时,在天地间灿烂的朝阳中,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忽然握住了林轩僵住的手,再轻轻地,带到了她的发上,让他的手,抚过如绸的发丝之间。
自始至终,她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视线,似乎也没有移动过一点。但,林轩眼中,这个俏丽的女孩、自己心中的宝贝女儿,忽然间,长大了。
第一次,她用一个父亲的姿态,帮她划开鬓间的散发,然后牵起她的手,用温柔而祥和的口吻,说:“是啊,快到了。”
幻灵的唇动了一下,但,还是没开口。她点点头,跟在林轩的身边,默默走着,淡淡的温暖,氤氲在两人之间。
这,也是爱吧?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句话果然没说错!自幻灵出来以后,心情似乎仍不太好于是一路上凡碰到挡在眼前的稍打一些的灌木、树丛,幻灵话都没说,直接玉指挥动,前边的那些树树草草的全部都直接贴着地面腰斩,但还没等它们落地,就已经“哗”的一声,被切成了碎片。林轩看在眼里,马上装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快速拉着幻灵走开。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林轩与幻灵两人竟是又走回了那条小径上,林轩愣了愣,却也不再管它,牵着幻灵的手,阔步向着山上走去。
越往上走,小路便越是蜿蜒,但好在镇上的人有心,便是如此,小路也仍旧铺设得十分整齐。他带着仍低着头不愿直视他的幻灵向山上走着,眉头却是渐渐皱了起来。
这条路,为何,竟隐隐有与当年那条路的方向,有重合之势?
他抬起头,向路的尽头眺望,只见小道蜿蜒依然,两旁树木茂盛,遮住了更远些的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放出神识。
难道那仙人墓,竟是母亲的墓么?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这么个想法,但随即便被自己否定了。
不会的,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可能看得出那是一座幕呢?
似自责、似嘲笑,但更多的却是愧疚与悲伤的复杂感情同时出现在脸上、在眼里。或许,还有连自己也没发现的,迷茫?
他想起来了,数日之前,在那座山上,当自己挑往这边的远方时,也是这种感觉,便是那时,他鬼使神差地对幻灵说出了那番话,引来了后面的这些事情。
他想到此处,下意识地偏低了目光,看向那仍低头沉默的少女。朝阳温柔地照在她躲开的面庞与秀发上,烨烨生辉间,如世间最美好的画面。
林轩悄悄地松了口气,嘴角却微微勾起。握着那滑嫩的玉手的手掌微微紧了紧。
幻灵抬头,却见林轩仍是微笑着看着前方,带着自己走着,她的眼中一道黯然之色闪过,又偏开了视线。
其实这座山并不高陡,只是山上巨大的怪石颇多,这才路随石走,饶了不少弯子。那些怪石不知早已经历了多少年风雨暴晒,外壳皲裂,其表面新旧苔藓遍布,青黑交织,在与两道树丛相衬,倒也有几分和谐之美。
小半个时辰后,林轩与幻灵两人在绕过最后一棵大树之后,来到了那仙人墓所在之处。
微风拂过发迹,带着目光,缠绕上了一座低矮的土坟,数尺长宽的石块在坟边围成了一圈,只在坟前有一块经过打磨的石碑,只是因为角度的原因,不知其上有何字迹。
石碑之前,竟供有满满排了几丈长宽的鸡鸭瓜果的贡品,看来前来祈福的人很多,若不是之后便是香坛,估计香烛也会插个遍地都是吧?
幻灵忽觉有异,抬头向林轩看去,却见他整个人好似丢了魂儿似的,失神地望着那“仙人之墓”,精神恍惚着,脸上一股道不出的情绪弥漫开来。
她张开口想叫他,却忽然又想到什么,神色一黯,只是心中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怎么了?”
林轩好像未曾听到一般,恍然不动,幻灵又试着叫了几声,他这才蠕了蠕嘴,眼睛却仍盯着前方,喃喃到:“怎么……虎这样……”
幻灵不解,问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林轩却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幻灵,走到那幕钱,蹲了下来。
那一眼,仿佛穿过了二十万年!
多少悲欢喜乐,似乎同时涌上了心头,像带着不顾一切的绝世仙宝,狠狠地,击碎了他营建多年的防线。
那是幻灵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个在外人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他的脸上,忽然间涌上了悲伤、彷徨,用她从没听过的声音,带着伤心的颤抖,说:“是你吗?芯儿?是你,替我陪伴了母亲二十万年的吗……”
泪,涌上了眼眶。
幻灵惊骇莫名,连忙向坟前的墓碑上看去,只见简单得毫无雕饰的石碑上,在中间,竖直刻着“母亲××只墓”,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婢女刘芯立”。她又想起刘芯的话,将神识展开,绕开了墓穴,再轻松穿过一层屏障之后,果然在墓旁的地下发现了一具骸骨,看其身形,应该是一名女子。
幻灵默然,看了看刘芯,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退到了他身边,只是不知为何,又往后退了一点。
虽然她对人世常情知之甚少,但莫名的,她隐约间感觉到,此时还是不说话才对……对这个伪父亲更好些。
林轩木然地往火堆里让这之前,热风冲天的吹向他的发鬓间,长发随着风拂动着。只是他眉头仍旧微微锁着,面存悲伤,眼中还有些死灰之色,若不是幻灵知晓他的性子坚韧,信念难摇,都快以为这个从未表现过怯懦一面的……伪父亲中邪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从须臾袋中取出一沓纸钱,分开一半递给林轩。虽然以他们的修为,完全可以直接化气为物,但不知为何,林轩却仍旧在上山之前在镇上买来了这些东西,至于买东西用的修仙者不可能有的银两……呃,当然是变出来的啦……那些早在他们之前边有得瓜果香烛、鸡鸭鱼肉等,林轩也没有扔掉,只是将他们移到了一边。
幻灵无意间瞥见了旁边的一只烧鸡,不自觉地,忽然——咽了一口唾沫。
“咕……”在因为足够干燥的纸而没有火焰的劈啪声的安静中,这个声音在耳目灵敏的两人耳中却是如此清晰。
幻灵俏脸上“刷”地一红,连忙偷看向林轩,却见林轩也正向她看来,脸上的红像火一般,蔓延到了耳根上。
四目相对,怪异的氛围悄悄弥漫,幻灵羞得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小手指搅来搅去,像是觉得这有多好玩儿似的。
林轩的眼中渐渐变得了温柔,嘴边,慢慢勾起了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林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像平日里的可爱摸样,忽然一叹,同时微笑着地抬起头看着天空,用带着几分沧桑、几分宠溺的声音,对着她,说:“你,比我们幸运啊!”
幻灵心中正慌乱着,羞得就要捂着脸跑开时却忽听见此话,不由得一怔,仰起头说:“什么?”
林轩看向她,她的一双大眼睛中带着迷惑,而脸上却是有如苹果羞红,此刻看去,带着惹人怜爱的美。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拍,惹得幻灵下意识嘟着小嘴,将小脑袋偏开——却没躲成。
林轩接着说道:“至少。你还有我们在你身边……
“欧阳、孔雀她们就不用说了,对于我,我幼年失父,少年丧母,多少年来,孑然一身,若不是后来遇见了月儿,难说我还能不能坚持到现在。我父亲还好些,他只是失踪了,但我的母亲……”
他声音平静,说到后面,却已带着了几分幽远。幻灵不知怎的,也不再胡闹,乖乖地望着……伪父亲。只是他说到这里又忽然停住,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口都要急着冲出,可是到了口中,却只剩下了一声长叹。
他的眼神有些朦胧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带着那幽远,轻轻地,说道:“她生我、养我,教我做人的道理,但自从父亲失踪后,便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承担家中的一切……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年轻气盛的我,却渐渐受不了她的……唠叨,我……”
又是一声叹息。他接着说:“她的身子一直都有病,而我却一直都不知道,终于有一天,她……她再也没醒来。
“我还记得当年她省了好几天的口粮,却只是为了我的不懂事的一句话,给我买了一串……一串冰糖葫芦。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被邻街的孩子们欺负,衣服都被撕破了,她连夜挑灯,为我穿针缝衣,可我却怪她没有替我出气,我还……”
他闭上了眼,微微摇头,“我那时,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啊……”
多少年后,你蓦然回首,可曾发现,身边,早已永远地少了一个重要的人么?
那曾经,伴着你成长,在你的睡梦中,轻声呢喃的人。
那个总在你悲伤时拥抱着你、安慰着你,却从未曾向你索取安慰的人,你可还记得么?
你曾经的愤怒、你曾经对她的伤害、你那自以为是的自尊心……在时间的彼岸、在你经历了认识的沧桑过后,还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就像那绚烂的烟火,多年以后,你可还记得它的样子么?
“曾经,我以为,我放下了,在我当年拜入飘云,从此立志长生的时候,我便以为我从此再无顾忌、再无阻挡……
“可是,自从那时,我还是离合期小修士、深入蓬莱中的一处洞府,在被那幻术营造的幻象,那个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却依然……却依然用那目光望着我的母亲之时,我便知道,我还是放不下的……
“长生不死,但若无亲人相伴,活着,真的很无趣啊……
“若是可以,我愿意放弃我一身的修为、所有的天灵地宝……我只想,安心地陪在她身边,像以前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看着她温柔的笑容,听着她给我讲故事,听着她的呼吸入眠……
“只是……再也回不了头了……再也,回不去了啊……”他望着天空,轻轻地,摇头。
多年以后,你回到原地,若春风依旧、绿草依依……可曾发现:改变的,真的是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