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安槿来到周留臣家大门前,就知道周留臣惹了不好惹的东西。她点上一支烟,透过烟雾,看见周留臣家的大门上,居然挂着一把鬼锁。
前文已经介绍过鬼锁为何物,鬼锁出现在寻常人的家中,又是怎么个意思呢?这鬼锁是为防止其他鬼怪进出而设,在寻常人家出现,也是同样的作用。所以这鬼锁出现在周留臣家里,自然就意味着一件事。
有邪物想要将这院子占据。
为什么说村外那宅子的主人非等闲之辈呢?要知道,人怕鬼,是怕鬼的阴气,鬼其实也怕人,是怕人的阳气,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人气。我们都知道,那诸多恶鬼盘踞的地方,一般人是去不得的,能去的也不是一般人。同样道理,人多的地方,寻常鬼怪也是不敢乱来的,躲还来不及,更不必说明目张胆地占了。来周留臣家之前,安槿就听周添美说,周留臣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加上健在的双亲和他自己,足足八口人,这几天全都住在老家的房子里。灵媒之间有句话,叫五人坐庭院,百鬼不进门。意思是这鬼怪虽然可怕,但只要有五个人的人气,就是成千上百的鬼怪也奈何不得这家人。
所以这八口的大家庭被上了鬼锁,此处的鬼怪定然不会简单。
这么想着,安槿站在门把烟缓缓抽完,伸手去碰那鬼锁,那鬼锁居然轻易地就开了,看来想要占据此地的鬼怪并不在此。鬼锁开的同时,大门上的人锁也自动打开,安槿谨慎地走进院子,看见一副十分诡异的情景。
堂屋的门开着,里面摆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三个大盘,只是离得有些远,还看不清盘中为何物。家里的灯都开着,一家人从老到小,都跪在堂屋的香案前,嘴里嗡嗡地念着什么。走近了,安槿看见香案上的盘子里,居然是三只活物,从左到右依次是一只母鸡、一只棕兔和一只乌龟。三只动物静静地呆在盘子里,目光呆滞,不敢妄动。
如果这家人是在祭祀什么的话,所选的三牲未免有些奇怪,何况还是活的。古代的某些地区曾有用兔祭冤魂的习俗,又有些地区曾以乌龟祭祀早逝的孩童,只是这母鸡成为祭品,倒是闻所未闻。安槿轻手轻脚地向堂屋靠近,待了一会,见周留臣一家人并无反应,索性直接走进堂屋,在八个人身边坐了下来。周留臣是家中老二,最小的妹妹才十三四岁,却和旁人一样,端正地跪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将以三牲为祭,若前灵感念后德,凭此间诚以得脱……”
一家人全都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任凭安槿如何动作,如何发出声音,全都不为所动。安槿虽然知道他们是被什么邪物所控,但看着桌上奇怪的祭品,一时也不敢乱加干涉。她又点上一支烟,猛然看见一个虚无的人影从香案下钻出,穿过人群走出了堂屋的门,回头望了跪地的众人一眼,似乎在表达谢意,而后又向大门外走去。安槿追出去,发现那魂灵竟然把打开的鬼锁锁上,站在一旁静静守候。那是个中年男人的魂灵,但并不像当代的人,而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穿戴。
安槿走过去,试图与那魂灵交谈,那魂灵却完全不为所动,好像僵硬了一般。安槿把鬼锁打开,那魂灵又把鬼锁锁上,但就是不理睬安槿。安槿叹了口气,拿出一片红纸,试图将其贴在魂灵之上,红纸却穿魂灵而过。正常来说,鬼魂介于虚实之间,一般人和物都奈何不得,除了这种红纸。灵媒们将红纸裁成手掌大小的片状,再用香熏上几天,红纸就会拥有沟通虚实的能力。
正常情况下,手拿这种红纸,是可以直接碰触到鬼魂的灵体的。可安槿此刻竟然对眼前的鬼魂奈何不得,实在奇怪。就在她深感不解之时,堂屋里又走出一个鬼魂,竟然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还未及安槿多想,堂屋里又接连走出好些魂灵。安槿又点上一支烟,觉得这些鬼魂虽然形态可怕,但对人似乎是没有恶意的。她又试图与鬼魂沟通,却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很快,悬空的鬼锁附近,竟然出现了一道绿色小门。门从外面被打开,院中的魂灵们排着队列,依次从小门离开。安槿也跟着魂灵们向小门走去,居然也从门中跨了过去,来到一片幽静的村落之中。刚跨过门,安槿就看见一个被白光笼罩的东西,似乎也是人类的外貌。那白光里的东西看见安槿,立刻从那绿色小门离开,安槿也顺势追了出去,又回到周留臣家中。那白光里的东西打开鬼锁,迅速消失在周留臣家门前,安槿追着白光,一直来到周家坡村外的一处老房子前,正是周小易七人玩说七的那座古宅。
刚要进门,安槿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青龄居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村中人士似是聘了灵人,想要断了道路。”
“这该怎么办?”
“切莫高声,那灵人身上藏着不俗之物,或可闻得吾等之言……”
听到这里,安槿知道院子里有古怪,索性推开了大门,方才的对话声瞬间消失了。安槿点上一支烟,听见落叶上窸窣的响动,堂屋的两扇门吱了一声,一个影子闪了进去。安槿又取出一张红纸贴在堂屋的门上,纸上写着一个锁字。她知道自己此行可能要闯古宅,所以带齐了道具。这写着锁字的红纸,只要贴在门上,就如同给房间上了一把只有人才能打开的鬼锁,屋中的鬼怪纵有天大本事,也休想离开半步。
贴上红纸,安槿推门进去,看见地上聚成一堆的香灰,一把打火机,还有人席地而坐的痕迹,正是之前七个年轻人玩“说七”所留。安槿点开打火机,眼前瞬间出现一个吊在房梁上的人影,把她狠狠地吓了一跳。那东西挂在房梁上来回飘荡,安槿又取出一张红纸,正要向他身上贴去,却突然看见侧面一阵白光闪过,又一个人影出现,将她拦住。
“且住!吾等皆无恶意,灵人既通晓两界规矩,又何苦为那周氏坏德?”
等白光稍微暗淡,安槿看清了那个东西的长相:那是一个梳着辫子的男人,身穿白色绸缎长袍,一副清代文人打扮。他拦住安槿,却不敢去碰她手中的红纸,也不敢碰她,只是双手抱拳。
“你是这宅子的主人?”安槿说着抽了口烟,方才因受到惊吓而导致的心跳加速,此刻也终于平复下来。
“鄙名刘有真,字青龄,本是嘉庆六年进士,奈何而立之年早逝,长居于此。”那鬼魂拱手道。
安槿看他并不像无脑恶鬼,就问道:“周留臣家中的事,可是你所为?”
“正是,但在下读书多年,深知无理不可为。”刘有真说道,“只因那七人自来,托在下远请阴客,又有人以虚言相告,在下便借那周留臣家中实物,用上数日,并不曾坏了规矩。”
这古代的读书人,死后仍是一副文绉绉的语气,不过请鬼客的确有这样的规矩:若是有人讲了假故事,宅子主人就有权利使用此人身体。而灵媒之所以为灵媒,时常能得异类所予之方便,也是因为能遵守两界之间的规矩。所以作为这样的灵媒,听了刘有真一番话,安槿一时竟无言以对。
“灵人请听在下一言。”那刘有真见安槿不开口,又说道,“吾等只想借助那周家实物,用上几日,待到事成,自当离去,绝无伤人之意。”
“那周家的仪式,究竟为何而设?”听到这里,安槿好奇地问,“你口中所说的事,又究竟是什么事?
“灵人既通情理,请先听在下一言:若是见了阴物,且勿伤其魂魄,吾等自会将所历之事说与灵人。灵人若是执意刁难,吾等即便灰飞烟灭,亦不会任凭宰割。”
“我本来就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安槿说道,“请鬼客的规矩我是知道的,如果你说得有理,我自然不会对你们的事加以干涉。”
“如此甚好。”刘有真说着,在屋里点起一盏闪着白光的灯,安槿这才看清楚,屋子里竟然挤满了各种鬼魂。这要是寻常人猛地见了,估计得吓得一命呜呼。但安槿到底见过不少阴森恐怖的场面,看见众鬼,依然神情自若。这一屋子的鬼,不少都带着明显的伤痕,看来这其中大有故事。
“先生请讲吧。”安槿说着,深吸一口气,虽然并不害怕,可毕竟面对一屋子的异类,紧张还是在所难免的。
“在下死后,不远万里来此,亦有所虑。”
原来这刘有真生前饱读诗书,同时也是喜好研究鬼神的人。他知道鬼怪死后难免狼狈,甚至流离失所成为孤魂,便在生前早早建了别院,又请工匠在院落之下埋了许多银器。银是最为阴寒的金属,埋下银器之后,宅子就成为介于两界之间的阴宅。刘有真死后,就来到这宅子里,上了鬼锁,继续研读诗书。
到了特殊时期时期,县里的一批文人连同家属被迫害,最后全都被杀死在这荒废已久的宅子里。这些人死后,迫害他们的凶手还请了灵媒,将院子封住,自此,这些文人家属连同刘有真一起,就被锁在了宅院之内。
这许多年来,刘有真一直在寻找帮这些冤魂脱身的办法,但一直没有结果。幸运的是,年前几个年轻人的“说七”行为,竟成了冤魂们几十年来的唯一希望。周留臣讲了假故事,刘有真便有权利也有能力通过附身离开院子。离开后,他又操纵周留臣一家设下引魂祭,准备将宅子里的几十口冤魂一一从宅中请出,将他们带向该去的地方,即所谓冥界。
之前安槿亲眼所见的,已经是引魂祭解救的第四批灵魂,祭品也是有讲究的。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需要以乌龟为祭引,普通的成年人以棕兔为祭引,而母鸡,则是为了引走有孕的妇女。妇女怀着身孕死去,会成为一种特殊的魂灵,处于一魂二灵的状态。
听完刘有真的解释,再看看满屋子冤死的魂灵,安槿心中百感交集。这人鬼之间,除了生命形式之外,倒基本没什么差别。甚至经历过死亡后,鬼通常比人更加善良和开明。世间多有恶人,却鲜有恶鬼,真是令人感叹。
“我明白了。”安槿看着周围的冤魂,对刘有真说,“既然如此,我断然没有阻碍你们的道理,只盼先生信守承诺,不伤害活人,事成之后使村中太平,也就足够了。”
“这是自然。”刘有真又拱手道,“灵人通情达理,在下佩服。既如此,在下便先行离去,继续引导众魂前去异界了。”
“先生且慢。”安槿难掩自己的好奇,“这所谓冥界,难道真的存在?我方才进入那绿门之中,见到的村落便是……”
“便是人间所谓冥界。”刘有真点点头,“冥界与现世看似各自独立,其实却是相互关联。这人间虽阳气满盈,却有阴魂游荡;而冥界虽阴寒之极,以魂灵生存为宜,却亦有活人来往。人冥两界,阴阳相对,故而又极其相似。”
“冥界有活人来往?”安槿觉得不可思议。
“灵人勿疑。”刘有真摆摆手,“待引魂祭仪完毕,灵人若有兴致,不妨再至此处,在下当助灵人往返冥界,绝不食言。若有其他可相助之处,亦只管开口便是。”
这件事至此结束,安槿并未对周留臣家中的引魂祭做任何干涉,反倒留下几日从中协助,自此和古宅里的刘有真建立了人鬼之交。后来,刘有真果真投桃报李,帮了安槿大忙。当然,那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时间回到犬戎王后伏诛后的第二天,话说安槿与安灵正谈笑间,安灵宝鉴里突然来了位男客人。他行色匆匆,二话不说,直接打开一个厚重的行李箱,从中取出一个奇怪的物品,安槿看了一眼,立刻就呆住了。
那是一把略微发黄的纸伞,应当有着很悠久的历史,接下来的情景,充分证明了这绝对不是一把普通的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