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陈府的清晨一改以往的冷清,马车早早备好停在了门前。就算是往日晨练习武的子弟们今日也没有集中在后院里,家主陈风和华文夫人早早的起了身,支罗着管家丫鬟忙东忙西。
陈焕坐在屋顶上,口中衔着不知从哪儿拾捡来的狗尾巴草,呆呆看着下面的人入了迷。
华文夫人好奇儿子何时喜欢上屋顶了,这一个月来每每看见他总是在屋顶上,却没有点破。
不知何时,陈风也上了屋顶,坐在了他的身边,看着自己中晚年所得之子,又想起陈家世代背负的责任在儿子身上变得更加沉重,一时无言了。父子俩就这么一起呆看着屋下的人跑来跑去,被清晨的凉风吹着,很享受那一份沉默和闲适。
“爹,你说长生好还是长乐好?”陈焕没有喊父亲而是喊爹,此时的父亲在他心中更像一个朋友,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就像小邱子一样。说完他望了望天空,天很蓝,漂浮着几朵白云。似乎与以前又不同了。
陈风没有想到这突然的问题,干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爹,你说长生成仙了是不是就住在这天上呢?”他的目光留在了天空,良久见父亲没有回答,便又偷偷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再次看向了屋下走动的人。
“仙人住在天上长生,凡人活在地上长乐,哪个才是我想要的呢?”他吐出了口中的草,又将其塞入口中似乎很享受那苦苦的汁液味道。
“只有苦了,才会知道甜,怎么知道仙人长生是苦是甜呢?”
陈风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他听着陈焕所问的那些问题,觉得他长大了却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也许只有你自己成为了仙人,才能真正知道其中甘苦,才能知道长生和长乐到底是哪一个更加适合你,才能知道是不是仙人就一定住在天上!”陈风拍了拍儿子的头,取出了他口中的草,“下去吧,你娘亲还等着。”
果然,华文夫人抬头望着父子两人,呵呵笑道:“莫非你爷两也学那强人贼子,行那偷鸡摸狗之事,怎的大清早便上了屋顶。”不时还白了陈风一眼,一脸嗔怪之意。
陈风又是干笑,似乎自己才是被带上来的人。
“可是这世间有仙人吗,有人长生吗?如果有,怎么会不知长生长乐哪个更好?如果没有,为什么还要苦苦去寻求,不学那些诸如管家丫鬟一类人,每日虽是繁忙,却是少有忧愁是以长乐!我看这天,似乎也不明事理,很不公平呢!”他又抬头望了望天,愤愤地然后跳下了屋顶。
“哎呦,慢着点,和你不称职的爹一样毛躁!”
陈风也学着望了望天,天空依旧只是蓝的,几朵白云早不知飘哪儿去了,又换了几朵新云,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把狗尾巴草丢入嘴里,以为会满是苦涩之感,一咀嚼却发现,竟然是甜的。他好奇的打量着这根草,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陈焕回头看了看父亲,看见他享受的含着草看着天,笑着登上了马车。
门前的马车大汉似乎早就等不及了,陈焕一上车,便大呼一声“少爷坐稳”,憨憨一笑猛抽了一鞭,那白马便长嘶一声,拉开了马蹄飞也似的奔走了,只留下一长串的烟尘。那烟尘将身后所有,化在了迷茫里。
“夫君,你说焕儿能拜的墨公为师吗?”华文夫人看着远去的马车问屋顶上的陈风。
“我发现我已经看不透那小子了!”陈风却是依旧望着天,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哼,那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
“应该可以吧……”
“你还不下来,你要学你那傻儿子学多久!”
“我要看这天上有没有仙人……”
长安街的小巷又开始了每日的喧哗叫卖……
某辆奔驰而去的马车驶向了宿命的一站,只是被卷入其中的他们都不会知道,这一轻别,竟然是好久好久。或许轩车来迟,也只是一种可惜,最怕是回不去了。
马车上的陈焕回想着这一月来,每每望着天,望着下面作息的人儿,竟然有些眷恋了。他突然有点想念小邱子了,那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想起了老夫子,还有他那把打人的戒尺,他怀念长安府的叫卖声,怀念每天清晨的练习,还有母亲每日在花园中喊他吃饭。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留着口水打湿了衣襟,梦里他和小邱子是飞天遁地的仙人,玩的一手好本事。
马车颠簸了很久,这一次是陈焕出门最远的一次,他要去的地方是天香府,因为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墨公就在那。他翻开车上的书册,知道大凡称呼中带有公字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就比如墨公,唐王见他都要行礼节。
一个多月的辰光,有时他在车上酣睡,做着仙人大美梦,不时发出梦呓。有时悄悄下车跟着马车跑,跑不动了就走走,只是吓坏了赶车的马夫,看见少爷不在了一身冷汗,回头几里外十二岁的少年胜似闲庭漫步,不慌不忙的小走着,打着小口哨。更多的还是会坐车上去看看大唐的一些事故,关于十三府的,关于天祭坛的,关于他陈家出海的奇闻趣事。偶至山间,那时赶马的大汉就会唱起山歌,一气不绝荡气回肠。大汉很少找陈焕说话,只是每当吃饭时,就会不知从哪掏出烧烤野味,这一路饭食也不觉得淡了。
天香府在这十三府中很是著名,算算也与这墨公多少有些关系,只因墨公府下有一墨池,大唐建世以来,无数成名文人皆在这墨池边研墨,久之池水醇厚则墨香不断。忽有一日香气冲天,满府之人尽数闻到了这香气,于是乎更名天香府。只是那日之后,便再没有那冲天的奇香,墨公之名却不因此有所消减,反而为更多人所知。路过此府之人多有心拜见,只是墨公少有待客,大多遗憾而归。墨公每隔几年便会招收学生,只是真正算的上弟子的不过二人,然而纵便是这普通学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这些许的名额。毕竟若是这要求不是那么苛刻,怕是前来求学的人早已踏破了墨公的门槛,即便要求之高,每次前去天香府求学的人还是数以万计,有些人是来撞大运的,有些则是天赋颇高有些底气的,还有部分和陈焕一样,便是所谓官宦子弟,有些特权的人。
当然陈焕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游山玩水一般赶至天香府时,离开考时日所剩不过三天,满满一天香都是堆满了人。刚一落脚,尚未喘息片刻,便有人上来搭讪。
“小兄弟,我看你眉清目秀,想必日后也是前途无量,我这有一本墨公亲笔笔记,怎么样便宜卖于你,只要你三十纹银!”
三十纹银不算少了,足够普通的人家过活很久了,可即便是一本假的笔记,与这墨公挂些边,竟卖的如此生猛的价格!陈焕不禁苦笑摇头。倒是随行的马夫大汉有些心动,暗暗问了句“少爷?”陈焕也不理会,径直往前走去。
“小兄弟,我这还有此次考试卷子的拓印本,我那大舅是墨公府上跑腿的,你若要,便便宜算你五十纹银!哎哎哎,小兄弟莫慌走,我这还有......”
略一耽搁行至报名处,却已人山人海。陈焕哪里挤得进去,支唤了随行的马夫打点报名事项,大汉憨憨一笑没多说,就仗着块头之大往人群挤去。陈焕闲闲去客栈走去。
“听说了没,这次墨公要收弟子了!”
“真有此事?你家三娃子那么灵光包不准就被收了,到时候问你讨杯酒吃。”
“就我家老三那瓜娃子,怎么可能做墨公弟子......”
路上闲谈的人居多,听到的也大多关于这次墨公收弟子之事,所见之人大多也是彬彬有礼的少年,最小的怕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来去匆匆。也有摇头晃脑走过去的书生模样的人,还念叨着之乎者也。这和长安很不一样,陈焕想起看过的那些武林轶事之流,说的无非是这些,只是天香和长安都缺的是争斗和武力,尤其是天香,随处可见的铺子都是买卖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少年的心里隐隐对武力有了向往,或者快意江湖,甚至修道才是快活的一生,只是想到这次来天香到底是求学来的,唯有苦笑了。
天香的城中淡淡的香气,想必就是墨香了,只是他难以想到得有多少年的积蓄才能有那么浓的醇香,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呢,愈发的对墨公府的一切好奇了起来。
片刻间走到了住处,抬头一望客栈名“悦来”,倒也简洁大气。这方圆几里内外的客栈早已住满了人,只是多少留有空房,等着宰后来的大主顾。比如像陈焕这样的。陈焕也不废话,进门掏出一枚大银锭摆至钱柜,掌柜的精通事故,不慌不忙收下银两,对小二略一使眼色,跑堂的小二知道来了个冤大头,高呼着“客官来喽!”便热情的贴上来,询问可有什么事吩咐,兴许能赚些银两。陈焕也不吱声,叫了壶茶水,静坐在客栈大堂。
客栈内倒是祥和,或许正是晚宴时刻,大堂内稀稀拉拉倒也将桌椅坐满了。门前一群儿童扎着风筝,咬着糖葫芦,玩的不亦乐乎。昨日的长安一隅,他不正也和小邱子这般玩着吗。
天色渐晚,客栈上灯了。饭后的人都散了,门前的孩童也在家人的笑骂中三三两两打滚着回去了。终于是等来了马夫,大汉将报名的木牌交予了陈焕,客栈的小二眼尖牵去了马车,马夫招呼了一声丢去一块碎银,让好生喂养那马匹,便提着行李书囊一类搬进了早已打扫干净的厢房,那是后院的一处住处,是这客栈最好的雅居。
陈焕泯下嘴中的茶水,借着刚刚点起的烛火,打量着木牌,木牌正面写着“甲十”,大抵是这次考试的号码一类,背面刻着一个大气的“墨”字。端茶杯的那只手尚有些湿润,摸过那字隐隐觉出些细腻,一看指端竟然不知何时被染的乌黑。再看那字,如何是刻上的,竟是凭着深厚的笔力用那毛笔深深烙印在了木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