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天白惨惨的,阴沉得厉害,刀子一样的东北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从田野疾驰而来,掠过房子和树梢,钻过所有能够钻过的缝隙,呼啸而过。
空气中的水分凝结成冰粉飘落而下,地面上有水渍的地方都已经凝结成冰,塘子里更可以跑冰。1974年的腊月二十九,已经冷到极点。
何厚重与王爱梅早早的起床,开始收拾房间。先是用绑着长杆的笤帚来去除墙角的蛛网和积灰,然后用湿毛巾将家中的桌椅箱柜都擦拭一新,再用笤帚将房间的地面一点点清扫干净,最后用竹条做的大扫帚将院子清扫一新,当然,房间和院子里清扫出来的垃圾都被清运出院落。
所有这些,都是何厚重做的,王爱梅因有孕在身,只得靠后。不过,她也没闲着,她一面指挥丈夫做事,一面做些整理床单、叠叠衣服、收拾碗筷、擦洗灶台等轻一点的活儿。
经过大扫除,院落干净多了,房间利落多了,一切井井有条,处处看着清爽,王爱梅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不少。何厚重看着经自己双手打扫出来的房间和院落,也是心情大好。
不光何厚重家,整个小何庄都是这样,家家都忙着打扫,家家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何厚重闻着不知自何处飘来的馒头的香味,望着媳妇的眼睛,一脸希冀的建议道:“媳妇,咱们能不能也蒸上一笼馒头,准备几样小菜,像模像样的过个年?”
王爱梅回望丈夫,很想给丈夫一个肯定的答复,可一想到家中米无整袋,面无半升,不由面露难色道:“咱家目前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没有面,馒头怎么蒸?至于菜,家中除了咸菜,还有什么?难到咸菜也叫菜?”
一阵沉默之后,王爱梅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家里还有两条鱼,初二娘家来接,初三接小姑子,可全指望这两条鱼了。”
原来两条鱼无形之中也派上了用场,动不得,何厚重的内心不由一阵索然,看着媳妇的眼睛,傻傻问道:“那怎么办呀?总不能三十晌午喝稀饭,那跟没过年有什么区别呢。”
王爱梅望着屋外白惨惨的老天,那依然飘着的冰粉以及那呼啸而过的寒风,悲观地说道:“有得喝就不错了,今年这个年,不知道多少家庭,连稀饭都没得喝。”
何厚重听着媳妇之言,马上想到昨天早上小舅爷马永喜送过来的那口袋山芋干,心里不由踏实多了,可转眼想到妹妹何厚婷,放下的心不由又悬了起来。
妹妹家还有一个吃奶的小娃娃,在这个缺吃少喝的年终岁末,妹妹家还有稀饭喝吗?想到这里,何厚重不由焦急起来,他看着望向室外正自出神的媳妇,别有深意地说道:“也不知道妹妹家这个年将要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你妹夫那么老实一个人,你妹妹拉扯着个孩子,你妹妹家的婆老太又被其他几个儿子媳妇借过去使唤,四张嘴全指望你妹夫一个劳力养活,能好到哪去?”
王爱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做过多的考虑,但不得不说,她的分析不无道理。也正是因为媳妇的分析无可挑剔,何厚重对妹妹一家更多了一分担心。
得想个办法帮帮他们,但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能都有什么办法帮助他人呢?哪怕那人是自己的亲妹妹,那个曾经一起生活、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不分彼此的亲妹妹。
“真要是你说的那样,咱们得帮她。”何厚重盯着媳妇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王爱梅收回望向屋外的目光,转望丈夫半天,最后双手一摊,惨然笑道:“帮她,我也想的,可是,拿什么帮?”
是啊,拿什么帮?那口袋山芋干?青黄不接时节自己一家吃什么?何厚重不知道,也回答不了,这段时间整天汤汤水水的,吃个半饱,精神委顿,状态已大不如前。省吃俭用还不是余粮不足,为长远做打算的吗。
“那口袋山芋干,看能不能先送一半给妹妹家,先度过眼前困难时期,再想办法,”何厚重跟媳妇商量,“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见媳妇默不做声,他补充道。
“哎!”王爱梅扫了丈夫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打那口袋山芋干的主意,眼看青黄不接时节就要到了,给她一半,我们吃什么?”指指屋外,“如果喝东北风能饱的话,你给她好了,我没意见。”
“我不是说了嘛,办法总比困难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远干什么。也许,过了年,一切都好起来了呢!”
“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说服不了你,你是一家之主,你看着办吧!”王爱梅指指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无耐地对丈夫说道,“总之,不能委屈了肚子里的宝宝,这可是你的亲骨肉!”
见媳妇松了口,何厚重悬着的心不由松了松,便陪着笑脸讨好地对媳妇说道:“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他!媳妇放心好了,我盘算过了,按照现在这个吃法,半口袋山芋干可以吃到过年开春,开春之后,地里就能长出吃的东西出来,到时可以挖些野菜来充饥。另外,我们这块地方河沟渠汊较多,最不缺的就是鱼虾,而我又是逮鱼摸虾的行家里手,到时还怕没有东西吃吗?”
王爱梅见丈夫说得言之凿凿,也就信以为真,不由心肠一软,说道:“厚婷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你做哥哥的帮助她也是应该的,要不,就按你说的办吧,下午送过去,下午饭就别在她家吃了,我在家烧好饭等你。”
下午,何厚重将马永喜送过来的那口袋山芋干倒出一半进另一个鱼鳞口袋,将它绑在舒校长送的那辆二八圈的永久牌的老式自行车后坐上,骑上车子给妹妹送过去。
他一身青布棉袍、棉裤,几处补丁赫然在目,手上戴着媳妇王爱梅给他缝制的棉手套,脚上穿着用麻绳夹裹芦絮编制的木屐,头上戴着军绿色的人造毛的棉帽,虽然纷扬而下的冰粉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为漫天风雪,地上、田野上一片银装素裹,他仍感到周身阵阵温暖。
他不但穿得暖和,媳妇的支持,使得他的心也是暖洋洋一片。
何厚重到妹妹家时,因为天冷,妹妹与妹夫带着儿子全躺在床上御寒,两口子见何厚重到来,便赶紧起床招呼。
何厚重放下那半口袋山芋干,对妹妹、妹夫解释说:“山芋干是你们嫂子同里镇那边的娘家送的,共送来一口袋,我留了半袋,这半袋送给你们,缓解一下眼前的饥荒,等过年开春之后再想办法吧。”
何厚婷当时眼泪都下来了,心疼地数落哥哥道:“这么大的风雪,谁让你送过来的?”说完又指挥丈夫陈富贵去给炉子生火来给哥哥烤烤手,暖暖身子。
何厚重连忙止住陈富贵,说道:“妹夫你别忙活了,我站一会儿就走,你嫂子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何厚婷又打发丈夫去锅屋做饭,让哥哥吃完下午饭再走,何厚重哪里肯留下来吃饭?辞了妹妹、妹夫好意挽留,推着车子向回赶去。
一路上,风雪太大,车子跟本不能骑,何厚重就这样推着车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赶。
不知是不是眼里吹进了已经消融的雪花,他两眼眼角一片湿润,风吹不干!
而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是一片潮湿,翘翘的冻得青紫的鼻头酸酸的,总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