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这老天脸色变得还没有那么离谱,下下来的终究还只是场暴风雨。
所幸,元凌在这场雨刚刚滂沱落下的时候,正好已到达家门口。
元府。
门是两扇开合的朱红大门,高而且宽敞,中间两只青铜的铺首兽首虽早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但狰狞兽面上余威犹在,两边门上数百颗龙眼大小的门钉闪着森寒的光芒。
元凌看着这庄严高大的家门口,心中难免有些近乡情怯——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近乡情怯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地方实在带给他太多的屈辱。
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将冰冷的雨幕留在身后。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其重重的吐出,他忽然觉得人想象的总是要比实际上要简单的多——此刻自己的心就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冷静。
但那又怎么样呢,至少我已经开始改变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元凌笑了,外面大雨滂沱,他的心中却是阳光和煦——为自己活着的每一个日子本都该是风和日丽的晴天。
但眼前这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的面相凶恶的两个家丁却看起来不那么阳光和煦,他们已捋起袖子,面色不善的看着元凌。
显然,他们得让这个看起来像极了乞丐的人见识一下元家家丁的威严,让他知道这元家大门前可不是个随便躲雨的好地方。
但元凌忽然抬起头,这时,他披散的头发立即向两边滑去,露出了一张划痕满布的狰狞脸庞。
两个家丁中高大的那个顿时被骇得后退一步,较为瘦小的那一个瘦小的家丁却是眼尖,但他还是有些愕然的道:“凌少爷?”
那高大的家丁也回过神来,睁大眼睛道:“这是凌少爷?”
但两个家丁的好奇很快就消失了,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或者说顾忌起什么,他们竟然很快的站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再也不看元凌一眼。
元凌丝毫也不奇怪这两个家丁的举动,事实上他在这元家受到的待遇一直都是这样——叔伯的冷漠、兄弟的嘲笑、下人的视若无睹,是的,没有人将他跟父亲当做主子来看,自然也从来没有人会在路上遇到时叫一句“凌少爷”。
但他知道这也不能怪那些下人们,因为他们都只是不想惹得那几个少爷以及身边几条恶奴的不高兴罢了,毕竟本就寄人篱下的人比常人有着更多不得已的苦衷。
元凌并不打算跟这两个家丁计较,他挺着笔直的胸膛,继续着那丑陋的步子,在两个家丁熟视无睹之中走进了元府大门。
等到他走过去,两个家丁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块头较大的那个道:“他也是可怜,有这么个傻子做老爹,委屈这孩子了,老是被自家兄弟欺负!”
显然元凌受自己那几个堂兄弟的欺负在这元家并不是什么秘密。
瘦小的那个眼中有精光闪烁着:“李虎,你觉不觉得今天的凌少爷跟往日有些不同?”
块头大的笑道:“我说猴子,怎么,你这双猴儿眼又看出什么了?”
猴子认真的道:“跟你说正经的,你不觉得凌少爷今儿背挺得特直么?”
李虎抓着脑袋疑惑道:“直又怎么了?”
猴子敲了一下李虎的头:“笨啊,说明这个人变得……”
笃!笃!笃!
快马轻骑。
马蹄声在漫天大雨中响的十分嚣张,来人的表情也同样嚣张。
李虎和猴子忽然回头瞧了一眼门前的来人,骇得立即低下了头。
一个英姿勃发年轻人和两个大汉翻身下马,疾步走出雨幕,年轻人一张俊脸上噙着丝不耐,似是这雨中的狼狈让他很是不爽,后面两个汉子则始终低着头在后面紧紧跟着。
年轻人走到两个家丁面前,转头对着身后两个汉子道:“掌嘴!”
啪啪啪啪啪!
两个家丁脸都已被打的肿起高高的一块,但还是一声不吭。
年轻人大声道:“让你们来看大门是你们的荣幸,你二人竟然交头接耳唠嗑起来了,是谁给你们这个胆子的?啊?”
他即便是在教训人的时候,神色仍然甚是倨傲,显然是个极度骄傲的人。
李虎和猴子冷汗已经布满整片额头:“坤少爷,我二人一时失职,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年轻人正是元天云的独子元坤,年仅二十二岁便已突破元者三十三重的瓶颈晋升为元将,是东南有名的天才,凭他的家世以及实力,实在有傲的本钱。
他似乎很享受别人在他面前低着头战战兢兢的样子,那原本高昂着的头颅此刻又往上扬了扬。
这时,他才发现了前方那个踽踽而行的身影。
元凌?
元坤眼睛一亮,似乎对教训这两个奴才已提不起兴趣。
两个家丁当着面都没出,这兄长一个看背影便知道了,兄弟之间的感情当真不是一般的“深厚”。
一个是名冠东南的天才,一个是元家小辈之中资质最平庸之人,有时候命运总是会让最好的和最逊色的人之间发生一些事。
对于元坤来说,与这位平庸到极点的弟弟相比,他总会觉得心中的优越感分外的强烈。他年纪已经不小,很多老一辈的事,元天云也有向他提起,比如年轻时爷爷对元天洪的偏袒,对父亲的不冷不热。
所以每次见到元凌,元坤总是会毫不客气的折辱这个弟弟一番,这时他不仅有优越感,而且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孝子——不管这个傻子二叔年轻时是怎样厉害,自己总算在他儿子这里为父亲扳回了一局。
“元凌!”元坤一边叫着元凌,嘴角一边挂着奇特的笑容,他似乎已想了一个好点子——跟弟弟“培养”感情的好点子。
元凌身子似乎顿了顿,但接着又义无反顾的向前走去。
没听见?
元坤显然不会往元凌故意无视他这上面想,他的第一反应是再喊一遍——声音加大了些。
元凌这次身子连顿都未顿一下,自顾自的走着。
元坤终于知道了元凌是故意无视他。
无视?老子竟然被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无视了?
这能忍?
元坤显然不是个习惯忍耐的人。他狞笑一声,加快步子往元凌走了过来。元凌的步子原本就极慢,此刻的走的也并不远,几步之间便是给元坤给追上了。
元坤身子越过元凌一步,一只手扶住后者肩膀,一只脚却是往元凌前面斜斜的迈了过去。
元凌这时还在往前迈步,自然也无可避免的被绊倒。
眼看身子就要直直的前方的地上倒去,元凌面色一阵苍白。
不行!不能倒下去!不能再在这些混蛋面前倒下去!
他左膝忽然弯曲往下面跪去,牙关紧咬着,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他的身子已疼痛欲裂!
但元坤显然不会就这样罢休,他脸上一边挂着温柔而冷酷的笑容,扶着元凌的手“一个不小心”便是将元凌往边上的雨地里推了过去。
身子已经开始往雨地上倒,但元凌还是单手撑住了那地上的一块刚好巴掌大小的石头,此刻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似已快要散架,上下牙齿也似已站到了一起,无法分开。
他身子这一下张开幅度实在太大,身子上原本已经结疤的伤口再度崩裂,一条条猩红的血流从他新换的衣服上流下来,落进漂泊大雨鞭笞的雨地中,迅速被冲散。
那两个汉子看着似也有些不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必呢。
但元坤显然不会管这奴才是否动了恻隐之心,他头也不回的喊道:“常大,你帮弟弟把这块石头拿开!”
他不是不想自己动手,但元凌此刻已在雨中,他不想再回到雨中去——他讨厌在雨中的狼狈感觉。
那汉子不敢违抗元坤的意思,他走到元凌身前,偏过头去不敢面对元凌,脚下却不得不轻轻的将后者手上杵着的石头拨开。
元凌目眦欲裂,双眼红得像是野兽一样,但他的身体却是如同蝼蚁一般脆弱。
雨打在背上的冰冷。
常大常二眼中的不忍。
元坤眼中变态的快意。
命运还要再继续戏弄我么?
在自己的手往边上滑开,这疼痛的已不似自身骨肉的躯体即将倒下的那一刻。
元凌的目中忽然出现了光彩。
他先是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不断涌进的元力,然后才看到自己身旁这个高大伟岸的人。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原来……原来你真的只是在装疯卖傻……”
元凌口里呢喃着这句话,目光呆滞的看着元天洪——自己的父亲,他没有问元天洪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让自己忍受这么多年的屈辱,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眼里除了难以掩饰的喜悦,还有无尽的、无人倾诉的委屈。
元天洪看着儿子目中的委屈以及那即将涌出的眼泪,坚毅的脸庞上有温柔之色出现,但瞬间又厉声道:“你今年多大了?”
元凌道:“刚过十六!”
元天洪目光灼灼:“十六岁可算小?”
元凌道:“不小了。”
元天洪点头:“好,那你该不该轻易掉泪?”
元凌道:“不该!”
元天洪大声道:“那你还需不需要别人扶着你?”
元凌也大声答道:“不需要!”
元天洪放开了搂着元凌肩膀的手。
元凌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仍在,但他总算已忍住,忍住就好。
没有人能体会到此刻他心中的感觉,他自己也实在难以形容自己心里的那种感觉,一个男孩子看到十余年印象中的懦弱父亲忽然变成一个强大的人,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就连元凌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最先释怀的,竟然是那些收到过的辱骂。
那些都不重要了。
这时,元天洪已经看向了元坤。
元坤此刻忽然感觉到手脚出奇的冰冷,比在淋雨的时候更甚,他感觉到此刻盯着自己的不但不是自己的傻子二叔……不!他简直不是人,人哪有这样可怕的眼神?这是野兽……不!野兽哪有这滔天凶气?
元天洪漠然的看着身子已开始发抖的元坤,冷哼一声,便是跟着元凌并肩往屋里走去。
再看那边的元坤早已骇得面无人色,靠着廊边柱子上的身子已坐到了地上。他忽然响起父亲说的话来,当年的二叔有过一段很可怕的过往。
他现在终于相信,相信这个人的可怕!
他从这个二叔的身上感觉到了比自己父亲还要强大的压迫,父亲已经是元皇了,那比元皇还要高级的又是什么实力呢?那该有多可怕?他越想越冷,鸡皮疙瘩不觉已起布满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