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堪回首的周五晚Party
阳光从浓密的棕榈树的缝隙中找到了投射的空隙,十月的天气,如果在北京恐怕第一波寒流已经侵袭,然而在香港,刚刚摆脱了酷暑的潮热,又恰逢台风过后暖日生晴,难得空气中能嗅到干爽清透的味道。从这间二层靠海的咖啡馆大落地窗前望去,维多利亚港的海面就和这港岛碧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蓝宝石的明亮色泽,几只或远或近的白色游轮慢慢吞吞驶过,为这明信片一样的景致又增添了一抹恬静色彩。有只叫“公主号”的游轮也许是为了迎接各地旅客,船头船尾都堆砌着巴洛克式的装饰,透露出港人爱好把握商机的心思,这份心思却因缺乏内在的底蕴而显得颇为直白,让人看到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这间咖啡馆有着大大的落地窗,可以靠窗望向海面,地面上全铺了胡桃木的地板,天花板上除了黄色的吊灯,还有几扇老式的电扇慢慢旋转着三个叶片,传递出一份怀旧时光的意味,让人想起狭长巷子里老唱片的声音,而正是这份安静和古旧成为了林若然选择一早过来做功课的原因。翻开手里的珐琅艺术品图册,孔雀蓝镶翠玉红宝石妆奁,内绘四季草木珐琅鼻烟壶,五彩釉里红珐琅瓷瓶,鎏金珐琅古董怀表……她一张张的翻过去,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欣赏这些造型和价格都相当不菲的物件,只是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一件的年代、特征,还有最关键的,那就是每件藏品的拍卖估价区间。因为下周,她要和自己的上司庄闵芬——Barties拍卖行亚太区中国艺术部的主管,一起去见这本图录上面的艺术品主人,世皓集团的董事长潘德明,为接下来的拍卖事宜做准备。
林若然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皮肤就像上好的白瓷一样干净细腻,脸型皎小却有着轮廓分明的线条,一双弧形美目不需要眼线眼影的衬托,自然散发出熠熠动人的光彩。她不是那种精心修饰的港式美女,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时尚气息,却仍然属于那种让人一眼看到便忍不住再多看几眼的类型,她的漂亮,在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份淡淡的温婉。今天是周日,脱下了端庄但沉闷的黑色套装,她穿了件水洗单宁牛仔衫作外套,里面配了一条白底绿色波点的长裙,用这份清爽来搭配这个还有余热的干燥晴天。这个时间是下午一点,也是咖啡馆人最少的时候,吧台里的侍者走来,拿起水壶体贴的问她要不要来点热水,从厚重的图录和一串串令人晕眩的数字中抬起头来,她才猛然意识到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冲好心的侍者笑了一下说声不用,林若然赶紧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已经记录的差不多了,余下的在下礼拜拜访潘德明之前应该能搞定。现在除了回到那个租来的房子,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休息一下,疲倦的她什么也不想做了。
搭乘港铁坐了7站,就已经穿越了香港岛的大部分地理位置,走进这幢有七八年时间的公寓,刚推开房门,林若然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是虾饺的味道。“回来了?”一个有点嗲有点甜的声音传来,是合租的女孩董兮兮,穿着系带丝绸睡裙的董兮兮一边整理桌上的碟子,眼神却瞟向林若然手拎的厚厚的图册。
这间70多平带两个卧室的房子,董兮兮可是二房东,林若然当初在网上看到董兮兮找人合租的帖子,看到她们年龄相仿,都是内地人,现在在香港工作,背景相似,所以就找上门来了。已经合租了两个月,还达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倒是一直和气礼貌的尊重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性子太慢热了吧,林若然在心里默默的想,董兮兮其实是个蛮活泼的女孩子,有时候回来得早两人会一起聊一会儿,很多新鲜的资讯、麻辣的八卦林若然都是从董兮兮那里听来的。
放下包换了鞋,林若然冲董兮兮笑着回应一下:“吃完早茶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打算接着去哪里玩?”今天早上董兮兮出去的很早,说是约了别人吃早茶。
“嗨,跟他有什么好玩的,吃完了就回来了。”董兮兮刚刚洗了脸,手上拿着SPA专用的手巾轻轻按摩脸部,好让营养液更好的吸收。
听到那个明显在说异性的第三人称,林若然不知怎么接口,听董兮兮的口气,她对那人实在谈不上有任何兴趣可言,才这么脱口而出。
“美女你今天穿的好有度假风,应该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才好。”董兮兮看了一眼林若然的装扮,这样的赞美完全发乎真心。她一样也是在人群中能一眼被认出的漂亮女孩子,和谁结伴出去都不会怕被抢了回头率,所以在外形上绝不会有自卑感,更无需虚伪客套。
“只可惜我现在全没有度假的心情,等忙完这一段吧,争取能早点和你们出去逛逛也好。”林若然低头微笑,她说的是实话,已经来了香港一个半月了,潘德明是她第一个大客户,前期客户经理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潘才同意把自己这套珐琅藏品交给Barties来拍卖,庄闵芬对他不知道多重视呢。
“哦”,董兮兮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我打包了虾饺和烧卖,还是热的,你要不要试试?”
看林若然没有动心的样子,董兮兮又说:“正一楼的点心,我觉得味道还不错。”接触还不多,林若然感觉出董兮兮是个性子直率的女孩子,这会儿她放慢下来说话的样子,有一种亲近的味道在里面。
“哈,谢谢,我进去换件衣服再吃。”林若然觉得太累,实在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合上,她和衣而卧的就倒在枕头上。松松软软的超大枕头,是她搬进来特意在超市买的。枕芯里面的物料隐隐散发出一股薰衣草的味道,宁静安神的花香清晰入鼻,却并不张扬,林若然合上眼睛,想起小时候躺过的吊床,好像也是这样软软的要睡着的感觉,那还是外婆在院子里亲手搭制的“吊床”,上面放了厚厚的朱红色浅紫色团花的棉垫。躺在吊床上,从下午到傍晚,院落里一丛丛栀子花的气味就随着日暮光线的长短推移,慢慢絪散开了。
她猛的睁开眼,用手捋了一下垂下眉间的头发,把手覆在额头上,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想过去,想家里的爸爸妈妈,想北京的那帮好友,下一刻就马上想要回去,离开这个城市。Barties是国际知名的拍卖公司,香港是亚太区的总部,每年春秋二拍的成交额都有几十亿,可她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机会。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历史专业的她因为长时间在博物馆实习的经历,再加上流利的英语口语,被馆长介绍到Barties驻北京办公室工作,很多工作都围着来北京出差的同事们衣食住行操心,原以为这样琐细的工作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可Barties的全球总裁看着苏富比两佳士得两大巨头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越来越高,就亡羊补牢做出了一个开拓中国市场的决定,一向作为亚太市场重镇的香港自然肩负开疆拓土的责任,果然Barties香港迅速开始从各地机构招人,北京办公室的老板推荐了她。当offer到来的时候,林若然还不敢相信,一张机票就可以即刻告别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北方城市。
她以手支头,好像赌气的翻了个身,眼睫间却分明浮现出周五晚上部门聚餐的情景。在中环一家港式火锅吃了饭,庄闵芬的副手,Barties古代艺术部的副总陈逸杰说附近有家酒吧不错,请大家过去再happy一下。部门里陈思琪、Eric几个年轻人都拍手说好,庄闵芬是半年前从台湾调过来的,也很乐意享受陈逸杰这个土著香港人的心水推荐。陈逸杰才三十三岁,就已经成为部门副总,据说他的父亲打理了间红酒贸易公司,跟Barties某位董事是世交,所以陈逸杰在Barties才做得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经有了VicePresident的响亮头衔。
不同于兰桂坊到处招摇的异国风情,陈逸杰推荐的是一家很有格调的酒吧,也不太好找,在中环往半山走经过一条石板街,一条岔道口突起的石阶上面,是一间面积不大但很别致的二层小楼。在寸土寸金的港土,这条石板路和台阶都是有渊源的,好像还是英属时期某个人物的官邸所在地,可见酒吧老板的实力不俗。推开百叶窗门,才发现里面上下二层的空间搭配的错落有致,没有任何一盏电灯,全部是燃烧烛台来照明,星星点点的烛光,营造出浪漫而私密的空间感。老板看到陈逸杰就马上过来打招呼,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台湾腔,这让同样来自台湾的庄闵芬惊喜不已,庄闵芬从小生长在台北,是不折不扣的台妹,后来到纽约拿了艺术学的硕士和博士,她先后在Barties纽约和台北公司都担当过要职,一向事业心重的她已过四十岁的年纪却还没有结婚,属于剩女中的“剩斗士”。看到老板和庄闵芬聊得投机,陈逸杰就先招呼大家找了张桌子坐下,几个年轻人互相开着玩笑热热闹闹的点了酒水。
突然Eric用手拍了下陈逸杰的肩膀:“Jason,那边有个美女在看你喔。”Jason是陈逸杰的英文名。
陈逸杰眼神却一点都没有转动,只是拿起酒杯继续喝了一口。林若然顺着Eric的目光看去,陈逸杰坐的四点钟的方向果然有个女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袭裸肩的银色亮片连身短裙,勾勒出曲线毕露的惹火身材,咖啡色的中长卷发,深色闪粉装饰下的深邃眼睛,很是性感。
其实从陈逸杰坐的位置,他完全可以注意到那个看他的美女,可他就是什么也不做,脸上的表情就跟平时一样,真不知道是不感兴趣还是故意装酷。陈思琪忍不住插了一句:“看她的样子好像认识Boss你啊,该不会是ex,又或者是E-ex?”
“哇”Eric做了一副夸张的表情,“Jason你果然是情圣,不用开口讲话,就有特殊的磁场,让靓女对你放电啦。”
陈逸杰没说话,陈思琪没好气的白了Eric一眼,“就你整天都在讲怪话,让人起鸡皮疙瘩。”两个人就开始嘻嘻哈哈的开起对方的玩笑来。
陈思琪和Eric都是香港本地人,也都是陈逸杰直接管的team,所以他们跟陈逸杰本来关系也都很熟,开起玩笑也没什么避忌。听他们一直在叽里呱啦的讲粤语,林若然只好默默坐在一旁,有些疏离,有些落寞,也有一点无措,是啊,每每这样的热闹聚会,总是会令她成为躲在墙角的那一个;因为初来乍到不通语言,又是刚毕业没多久不熟悉业务流程的新人,在办公室里,她似乎开始成为被呼来喝去的那个,习惯了讨论新鲜话题时的落单,习惯了经常被人要求送传真、做复印,哪怕这些并不是她这个职位的分内事情,习惯了作为部门总经理的庄闵芬在开会征求大家意见时不会主动点到她的名字……
脑子里想着这一幕幕,心便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曾经憧憬过的星星之火仿佛被一瓢冷水浇透。
“若然,怎么不喝点东西?”听到陈逸杰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叫自己的名字,林若然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刚一抬头,却发现那个银色短裙美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陈逸杰身边,她挨得他很近,像是要黏在他身上,而陈思琪和Eric这两个刚才还在耍宝的人已经不见了。
一双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像痴缠的藤蔓花一样充满风情的划过陈逸杰的下巴,继而又挑逗般的在陈逸杰那身Armani西服的胸口停留,完全没有预料过的这一幕让林若然瞠目口结,脑子像断了电似的,瞬间找不到逃离的措辞。
而陈逸杰仿佛跟前没有那个女人似的,盯着林若然的眼神,竟完全没有尴尬的成分。
“Jason不好意思,我很困,先回去了。”林若然终于反应过来,强自镇定的站起来,匆匆离开了。
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她想那女人绝对不是思琪猜的陈逸杰的ex,她只不过是看到了陈逸杰周身的牌子而已;而自己竟然那么尴尬、无措得就像个孩子,倒好像该谴责的人是自己……离周五晚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了,只要想到那场Party,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与此同时林若然也意识到,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段时间在香港的生活,那就是——格格不入。对环境的不适应让自己变得小心、脆弱却又常常质疑自己,工作上的不顺就不用多说了,直到这次有了潘德明这个客户,祖籍是安徽人,前两年才来香港定居,所以在前期客户经理拿到了拍卖委托书后庄闵芬才允许她去跟这单生意,她才略感庆幸,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也不禁心生凉薄之意:公司位于尖沙咀租金最贵的那幢大楼,看到那奢华闪金颜色铺筑的Barties字母,她却本能生出有一种抗拒。她有时候很想知道,在电梯里那些和自己一样穿着职业套装妆容更加精致的女子们,她们每天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进那间有个属于自己格子的办公室?她们心底,是否会有憧憬的什么梦想以及发自心底的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在陌生的环境里变得畏缩不前,一个声音逐渐在林若然心底响起:勇敢一些,乐观一些,逃避和怨怼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要给自己一个微笑的理由不是吗?那场PARTY虽然自己很不开心,可是也不是没有收获,陈思琪和Eric的对话,她竟有一半是听懂了的,看来自己坚持每天晚上听粤语练口语是有颇有成效的,相信假以时日,有一天她也能在会议室里侃侃而谈自己的观点。她开始暗自鼓励自己:加油,没有人能阻挡你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