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些年,这桥仍是这桥,这川依旧这川,千秋百代的轮回中,谁又记得曾经的容颜?
“空使,近来可好?”将碗中清水递给鱼贯而来的一群亡灵的女子向执笛走在最后的男子笑语。
空,这是他拿起这支笛子时就被阎君赐予的名字。百般情仇,到头来也只有这一字。他,早就看透了。
一如既往地点头回礼,空便转身离去。多余的话不适合与眼前人说,因为你转个身,她便会忘记一切,彻底地如她碗中之水——孟婆汤。
不错,这姿容绝世的女子就是忘川边畔奈何桥头送一批批转世亡灵最后一程的地仙孟婆。据说她本是有望入上仙笈的修仙之人,因感念众生要受这生生世世记忆之苦,便发下宏愿,将十世修为散入幽冥,化为忘川,情愿永守于奈何桥畔,渡众生轮回,忘却前生。
这样的人,空不是不敬佩的。只是,他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或者说神。有时候,仰望的姿态并不代表向往。就像空对即将要见到的这位——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初听到这句誓言,只是念一遍,空都觉得是对神圣的冒犯:要是怎样的胸怀,才能立下这样的宏愿。
空走进这处在地府中并不显眼的所在,第一眼见到的仍是那头永远闭着眼打盹的神兽谛听。空每次见到谛听都有种无边困倦袭来的感觉,这次也不例外。
“菩萨,今天也不能告诉我吗?”空握紧笛子,一股清凉之气漫遍全身,困倦之感稍减。
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手执经卷从暗处缓步走来,微笑:“你自己觉得如何?”
空没好气地回了句:“我根本不是谛听的对手。”青年不急不缓道:“今日与你上次见谛听时相比又如何?”空不得不承认:“好一点。”青年笑:“终有一天的。”
空本不想发火的,却硬是没忍住,一闪身上前揪住青年的衣服,怒道:“终有一天?你说的倒轻巧。我上次来是三百年前,上上次是八百年前,距我第一次来这都过了五千年。呵,终有一天。难道要等到你那信口雌黄的‘地狱不空’的一天!”
“吼——”
空一下子瘫倒在地,七窍出血,血雾中看到的是一张愤怒地喷着响鼻的兽脸。空忽然笑了,就算“地狱会空”真有那么一天,自己打败眼前这家伙的希望却绝不会有。
不知过了多久,空伸出终于能动的手捡起笛子,站起身,脸上各处的血迹早已凝固,此刻的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厉鬼而非鬼使。
“空,你想清楚了?”青年喊住要离开的空。
空看了眼睁着铜铃般大眼睛望定自己的谛听,再不停留,转身而去。
深秋之夜,荒山野岭,就算几人同行,仍不免升起一股寒意,更何况是与鬼同行!
执笛的青年漠然走在前头,诡异的笛音从他身上飘散开来。早在五百年前,他已不需横笛于唇,只是想引魂的时候,笛音自然就会流出。
“不世奇才!”空冷笑,再夸张的称赞又如何。不管自己的天赋有多出众,修为有多深,只要不能打败那头天知道活了多久的神兽,自己就得永远呆在地府。
五千年!空不想再等了,就算万劫不复,也要放手一搏。
“惑灵使,我等奉阎君之命押你回阴司,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十殿判官面无表情地打着官腔。
笛音顿止,失去控制的魂魄瞬间四散逃去。十殿判官冷冷一瞥,数千分身即分头去截住这些本要押解地府等候审判的亡灵。
空袖手,身子已转瞬向后飘离了数千丈,仍未甩掉那根纠缠不放的判官笔,“想来他也未必如传闻中那么窝囊。”空眼看东方即白,执笛于唇,一声飘渺破音后,方圆十里的恶灵忽倾巢而出,扑向面色大变的十殿判官。
空缓步离去,“算你不走运。”他本就为了引起三界注意,事情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这,不过是开始。
不过,在下一拨追兵来之前,空决定去看一个老朋友,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五行山远没有想象中糟糕,比那些乱糟糟尸横遍野满目哀鸿的人间历朝历代好多了,鸟语花香,还能见到牧童骑牛横笛,一派闲适。
空随手采了几个野果,递到一堆杂草前,“猴子,好久不见。”
那堆草露出两只晶晶亮的眼珠,半响才答:“惑灵使老弟,承情承情。”
空分明听到那熟悉的语调,却仍觉得有一样东西不见了。
豪气!
“五百年了,俺老孙不曾见一个相识的来。”因为活得太久,而忘了五百年其实是段很长的时光吗?那么,还会在意五千年会太久吗?空摇头,当年的齐天大圣何等自由,阶下囚的日子一刻钟都太长了。
“猴子,你后悔了吗?”空问。
“悔?能放老孙出去,就是知悔又有何难!”杂草下的脑袋答得干脆。
孙悟空火眼金睛中闪耀的光芒是悔意吗?空笑了,是怕,是寂寞地怕了,是太渴望重新拥有那份自由了。
“猴子,别对任何人说我来过。”空站起身要走了。
“老孙就是你的榜样。”明知这条路的结局,你还要走下去么?
空摇头:“我走你的路,却不会接受你的结果。这天地间再也容不下一个,齐天大圣。”
不久以后,唐玄奘出世,孙悟空终于脱离五百年的牢笼,跳回了尘世,却再也不是当年随心所欲的美猴王。
不过短短三日,地府已乱成一团。在得不到地藏王菩萨只言片语的佛旨后,十殿阎王只好齐齐上天向玉帝禀报:惑灵使叛出冥界,在人间大肆扣押亡灵,不让魂魄入幽冥,不出十日,三界必将大乱。
神兽谛听在冷冷清清的奈何桥头打了个响鼻,掉转大脑袋望着身边执卷沉思的青年。青年摇了摇头:“前世因,今世果,强求不得。你我就旁观这场造化吧。”谛听摇摇尾巴,一个纵身跃入了波澜不起的忘川。青年一惊过后不由苦笑:“连你都要去走一遭,空想必更不会后悔了。”
“后悔?”空面无表情地回道,“也与你们无关了。”话音落,天庭派来的先锋部队尽数被千万恶灵吞噬。
空举步向前,身边的恶灵随着他的脚步而纷纷消散。突然,空驻足,未及散去的恶灵皆张牙舞爪盯住前方走来的人影。待看清那张姿容绝世的脸,空挥手,一丝笛音破空而出,恶灵尽皆散去。
“为什么来?”空不解,他不认为地府会派孟婆来抓自己,既然如此,孟婆就是主动来找他,但他与这位渡亡灵转世的地仙并无交情,他甚至认为她根本就不会记得自己。
“我想帮你。”这是孟婆的回答。
空觉得自己如果总是问“为什么”会很傻,于是一口拒绝:“我并不需要。”孟婆不恼不怒,只道:“与三界斗,手上能用的棋子越多,胜算越大,我来只是做一枚棋子。”
“你有什么要我做的?”空不得不承认自己几千年来才第一次有点想认识这个女子。
“呆在你身边就好。”孟婆一如既往用对着空才有的笑容说道。
不久之后,空就彻底明白了数千年来每次孟婆见到自己的笑容和那不变的问候真正的含义:她的确记不住任何人与事,唯独自己例外。这意味着什么,空很清楚。
“如果到时元神不灭,我会陪你生生世世。”
空对着这个记忆中只有自己的女子许下承诺,非情非爱,只因她站在了自己身边,不问因由,仅此而已。
在又一次大肆拘押魂魄而引来天界、地府大批人马追捕时,空将惑灵笛交给孟婆,独自去往天界。虽然空分了大半灵力在惑灵笛中用作控制万千亡灵阻挡追兵上,但以孟婆如今失去忘川为依托的灵力来看,最多只能坚持三日,而在这三日内,空必须得请到这位天界权力中心之外的仙子。
因空在下界的动静太大,天界守备松懈地很,空几乎都无须隐蔽行踪就顺利到了目的地——广寒宫。
在空的想象中,广寒宫应是既冷又单调的,但见到眼前满园仙草奇花,珍禽异兽时,空不由有片刻的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空一皱眉,身子微微一侧,躲开了砍下的利斧,同时一闪身,从那百花园中拎起了一只雪白的兔子,那持斧人即僵直不敢动。与此同时,除了那若有似无的挂花香外,眼前一切美好的景象都在刹那消失,只留下一座冷清的宫室与门外一株桂花树。
空笑:“这才不亏了‘广寒宫’的名头。”
“你是什么人?竟然跑来这里撒野!”一个杏眼圆睁的美貌仙子飘然而至,劈手夺过空手中抓着的兔子怒道。空应付着持斧人的攻击,坦然道:“在下地府惑灵使,有一事请嫦娥仙子帮忙。”
“吴刚,住手。”嫦娥惊愕道,“你就是那个这几日将三界搅得一团乱的鬼差?”空点头:“不是鬼差,是惑灵使。”嫦娥抱着玉兔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摇头道:“你居然还有胆子上天庭,我又能帮上你什么忙?”
“三界之内,只有仙子你知道惊天神弓与射日神箭的下落,因此,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上。”空坦白。嫦娥神色冷下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空指了指一旁持斧始终不发一言的吴刚与嫦娥怀中的玉兔,淡然道:“拘走他们魂魄使其永不超生对我来说易如反掌,而你自身难保。”空对着神色不变的嫦娥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能给你一个机会当面向这两件神器的主人说句‘对不起’。”
惊天神弓在昆仑山巅,射日神箭在东海流波山,必要以嫦娥之泪才能唤出这两件神器。
如果暴力能使眼前这个女人落泪的话,空的拳头早就不留情地挥下去了,三日期限就要到,跟着空来到昆仑山的嫦娥却连半滴泪都未落下。
嫦娥叫住要走的空:“你就不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回天庭告状了?”空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态:“算我找错人,这位仙子哪儿凉快回哪儿去吧。”嫦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空气得说不出话。空添油加醋地笑了笑:“就你这小家子气,当年后羿恐怕是被那十个太阳晃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空眼中泛起笑意,根本无意去躲吴刚挥下来的利斧,昆仑山脉如沉睡苏醒的巨兽怒吼着摇晃起来。眼泪掉得停不住的嫦娥被吴刚驮着飞升而上,空一个纵跃跳下山脊裂开的巨缝中,一道耀眼的光华直冲云霄,惊天神弓出世!
空背着惊天神弓对红肿着眼怒视自己的嫦娥匆匆交代了一句:“仙子,这场动静必已惊动天庭,你尽快赶去东海,我们在流波山会合。”
嫦娥还没来得及开声,就只能咬着嘴唇看着空消失在渐渐恢复平静的昆仑山云雾中,对吴刚赌气道:“去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