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然刚和朋友们一起走出大学校门，便立刻注意到大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当他的视线刚好投射在车身上时，车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从驾驶座探身出来的，是一名唇角流溢着浅笑、身材极好的女子，长着一张青年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甚至有点看腻了的脸。笑脸以下是万年不变的职业套装，只是今天从沉闷的黑色变成了不那么沉闷的铁灰色而已。
“不好意思啊，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有事儿，不和你们去网吧了。”
吴浩然努力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对一起出来的朋友们道歉。
“什么？你不去啊？那你的人物怎么办？”
“就是啊！我们正好一个副本队，总不能我们升级你还原地踏步吧？再说没有你那个人物的回复技能，我们打BOSS会很费劲啊！”
“那就让小张代替我吧，反正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玩，正好用我那个人物熟悉下技能。”
“啊？！这怎么行？我可没信心玩好啊！玩死了掉经验怎么办？”
“没事儿，平常的网游而已，花点游戏币就能修回来。今天真的有事儿，明天一定去啊！”
青年丢下还在七嘴八舌的朋友们，轻快的跑上通往街对面的人行天桥。
“我说他急着走呢，敢情是他那个公务员女友来接他了啊。”
眼尖的一个人示意大伙看对面。
“有那么个美女天天来接，要是我我也不出去玩了。”
然而这只是众人通过表象猜测得出的结论。
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向桥下看，吴浩然看见女子正朝他挥手。那又怎样？他可不会回应。就算这种回应是上头派下来的一个任务，他也会坚决抵制，绝不执行。
青年跑下最后几级台阶，走到黑色轿车旁。
“和朋友们的关系不错嘛，铳狱。”女子微笑着倾身靠前，迎向青年。“看到你跟同学打成一片我就放心了，至少不用担心你在学校里跟人打架受处分。”
“铳狱”是吴浩然的行动代号，名字源于他从前玩过的某款内测网游。
天空被厚重的阴云团团包围着，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沉闷的白色。虽然眼前的女子制服整洁妆容淡雅，却像是病人一样青白着一张俏脸，就连她应该平易近人的微笑，此时都有点离尘脱俗的味道。
她，苏卿羽，现年二十有四。表面上是一名政府公务员，实际却是吴浩然的“上司”。
“有什么急事吗，卿羽？不是和你说过，没事不要随便来学校找我吗！”
吴浩然用一种和朋友们说话时完全不同的语调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
看到他明显露骨的厌恶表情，苏卿羽忍不住笑了。
“你这种个性，在学校里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
“少来了。”吴浩然闻言，不知道是觉得无趣还是不好意思，竟撇开视线研究起车窗玻璃来。“我这样的怎么可能会有女生喜欢。”
车窗上倒映着他的身影——不长不短的黑发，线条利落的五官，晒成小麦色的面孔下是一身极其普通的蓝色短袖衫和牛仔裤。一米八的身高使他看上去高大挺拔，腰身紧实，让人觉得不好触犯。
他今年21岁，是都会市大学计算机系二年级生。
“别跟我岔开话题，你没事儿是不会来找我的……对了，今天不会是训练日吧？”
“不是啊，你早就不用训练了。”
吴浩然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与此同时，他琥珀色的瞳孔深处，蓦地闪过了一道猩红。
卿羽敛去微笑，向吴浩然递来一件物品——一枚黑色的怀表。黑色的表圈内没有表盘，一大一小两个环形刻度盘之下便是复杂的齿轮机械，表镜和表背都是由透明的水晶玻璃制成。这种特殊的镂空骨设计，使得怀表看上去精巧无比，犹如艺术品般熠熠生辉。
“该你上场了，铳狱。”苏卿羽道，“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异能协调管理局都会市分局的搜查官，以后由我直接管辖。”
吴浩然无言地回视着苏卿羽，苏卿羽也静静地看着吴浩然。两人以一种相互对峙的表情注视着对方，最终，吴浩然先放弃了。
“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青年伸手接过了女子递来的黑色怀表。沉甸而冰冷的触感，立刻让吴浩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就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只是单纯地讨厌着这个东西，再也不想依靠它的力量。可现如今，在充分了解到它给自己带来的改变之后，又有点渴望将它重新握于掌中了。
对于吴浩然来说，一切都开始于那次游戏内测。
那是一款名为“无尽齿轮”的大型网络游戏。去年三月份，这款游戏迎来了它的第二次封闭测试。但与以往的游戏不同，这款游戏并没有通过各大媒体网站发放内测激活码，而是从全国范围内筛选了三百位精英玩家，前往游戏开发商所在的工业园区参加二次封测。作为资深网络游戏高手的吴浩然也在其中。
这款游戏采用最先进的四维视角引擎开发，玩家需使用开发商提供的虚拟全景头盔才能充分体验到游戏中真实震撼的感官特效。由于这款网游的剧情内容及游戏方式一直对外界保密，因此直到正式开启二次封测的那一天，这三百名玩家才了解到“无尽齿轮”究竟是款怎样的游戏。
原来“无尽齿轮”是一款风格奇特的格斗网游。之所以说风格奇特，是因为这款游戏是先通过头盔获取测试玩家的各项身体数据，然后依照这些数据向玩家分配“守护神”。所谓“守护神”，在游戏中的设定是“来自异次元世界，寄宿于人类躯体并赐予人类异能力的超自然存在。”每个玩家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因此他们所被赐予的能力也无法重复。
在游戏中与自己的“守护神”缔结契约之后，玩家所创建的虚拟人物身上就会出现一枚怀表，游戏中设定的名称为“匣”，拥有“匣”的玩家被称作“归属者”。“守护神”的能力不同，“匣”也会呈现不同的样子。在取得自己的守护神之后，系统即刻将三百名内测玩家分配成两人一组的一百五十组，以淘汰赛的方式选出最强的“守护神”。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选出最强的“守护神”而并非玩家。
原本众人以为这是一个根据网络上盛传的异能者传说开发而出的网络游戏，但是在游戏开始后不久，游戏就出现了系统错误。所有玩家的视觉界面都变成了血红色，并被系统AI告知无法中途退出，只能进行游戏直到最强守护神的诞生。不仅如此，游戏规则也被篡改，玩家将对手杀死之后才能判定为赢，被杀死的玩家在现实中也会被抹消掉。因此想要从这个虚拟的世界中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打败另外二百九十九人，成为最强者。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这是游戏厂商开的玩笑。因为那时候刚好是三月底，过不了多久就是愚人节。可当第一名内测玩家被系统抹消掉之后，“无尽齿轮”的封测服务器就演变成了屠戮的修罗场。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包括吴浩然在内的五名玩家。前来解救他们的黑客破解了系统的源代码，使得他们没有在游戏中分出胜负。可当他们摘掉虚拟全景头盔回到现实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未摆脱“无尽齿轮”的阴影——与守护神缔结契约所产生的“匣”竟然跟着他们来到了现实，并且在现实中他们居然也可以使用自己在游戏里拥有的能力。
从那一刻起，噩梦由虚拟变为现实，命运的齿轮也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转动起来。
“我也在今天被任命为都会市分局的副局长，也就是说，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战呢。”
“对手是？”
“大约两小时前发现的守护神宿体，暂时定名为‘瑶姬’，是个刚发现不久就撂倒了数十名归属者的家伙。”
“哈？第一次打就要我对付这种怪物？”
“虽说你现在是为异能协调管理局效力，但是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像你们这样的归属者一样也是怪物啊。”
吴浩然沉默了。
虽然苏卿羽说的话冷漠无情，但句句都是事实。“归属者”根本不属于人类生存的这个世界，对于正常生活着的人来说，归属者除了能带来恐惧，什么也不是——他非常清楚这一点，该死而痛彻心扉的清楚。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比怪物还丑陋的东西。”
卿羽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表情，和她相处很久的吴浩然听得出来，她安静的嗓音里隐藏着一股压抑的愤怒。
“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
“嗯，一些陈年往事，几句话说不清楚。比起这个，我还是给你简单介绍下任务比较好。”
苏卿羽瞬间恢复刚刚那种轻快的语调。
“发现‘瑶姬’的地方，是都会市市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但正如我刚刚所说的那样，前去捕获的归属者几乎全军覆没。所以现在包括都会市分局在内，各周边分局共集合了上百名搜查官来参加这次任务。这些人很快就会抵达都会市，并由‘刀狂’北哲寒统一指挥——相信你也知道，‘刀狂’虽然在局里名不见经传，其实却是都会市分局的局长，也就是我们顶头上司北天明的养子。”
“啊，是那家伙。”吴浩然脸上露出不爽的表情，“不过上百名搜查官集结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对。照常理来说，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不可能只让一个归属者来指挥吧？”
只是被任命为搜查官的归属者就已多达上百名，那没被任命的归属者岂不是多到没办法数清？光是编成如此庞大的队伍，就已经是闻所未闻的大事了。
“营私结党、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即使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还总有这些无聊的事情发生，谁叫这方面是我们北大局长最擅长的领域呢。”
“是吗？随便吧，反正跟我无关。”
“确实跟你无关。”卿羽道，“你被编入的是接替部队，万一‘瑶姬’从‘刀狂’的包围圈中逃脱，接替部队马上就得迎战。真到了那种时候，民众们根本来不及躲避，到那个时候恐怕你就得在他们的目击下战斗了。”
“从包围圈中逃脱？还能更搞笑点吗？光是搜查官就已经上百人了好不好？”
面对把自己的预测当成大笑话还笑到捂肚子的吴浩然，苏卿羽的表情依然平静。
“如果你是‘瑶姬’的话，会因为前方有一百个守护神阻挡而放弃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
吴浩然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还记得那个时候系统突然出错，仿佛鲜血染做的红色视屏；还记得在击败数十个守护神之后，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那种孤独；还记得在无法离开的虚拟世界里，将冰冷的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时的悲伤与绝望。
一切都仿佛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那个时候，吴浩然甚至连流泪的力量都没有。
只是在他快要被痛苦淹没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微弱的呼喊——
“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活下去……”
“没有人会放弃自己的愿望。”
青年握紧怀表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尤其是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
“所以说，‘瑶姬’也会和你一样，为了实现愿望而不轻言放弃。”苏卿羽道，“在这样的人类身上寄宿的守护神，区区一百名敌人绝不是对手。”
吴浩然没有答话。
“好了，不管怎样你都得先到自己的岗位上奋战，任务场所都标记在这里的地图上了。”苏卿羽递给他一副墨镜，墨镜大到能掩盖眼睛所能做出的一切表情。“还有，局长会在附近观察战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所以之后的事情就要靠你独自去做了。”
“话说副局长不应该陪同在局长身边吗？你还要办什么事儿去？”
苏卿羽没有回答吴浩然的问题，只是看着他抿嘴一笑。
“卿羽……你该不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吧？”
“很遗憾，这次策划阴谋的不是我，而是别人哦~”
带着那副标志性的微笑，卿羽打开了车门。
“墨镜上的无线通讯器里有可以直接和我联络的频道。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记得要立即通知我。”
“知道了。”青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要回答：‘是，长官’。”
“……啰不啰嗦啊你！”
“哎，真是一点都不乖，亏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啊。”
苏卿羽叹息一声，转身钻回驾驶座，过了一会儿又摇下车窗。
“不要太拼命了，铳狱，我可不想看见你缺胳膊少腿儿的回来。”
“嗯，你也是，路上小心。”
彼此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之后，二人便各自奔向自己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