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天台上,铜北后背倚着栏杆扶手坐在地上,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机,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拨通了徐光羽的号,半响,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个略带疲惫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喂?”迟疑了一下,铜北缓慢地问道:“徐叔,那个女人和孩子怎么样了?”“大人已经渡过危险期了,中午醒过来后被钱老板接走了,孩子,”徐光羽犹豫了一下,微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尽力了。”
挂断了电话,他将脑袋慢慢垂靠在了自己曲起的膝盖上。昨天,为了组织的利益,他必须将那个孕妇和她肚子里的婴儿的生命当筹码,如果当时电话那端没有下停止的命令,或者是晚几秒钟,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用那把西瓜刀绘制出一幅血腥而恐怖的画面。虽然当时他没有来得及下手,那个孕妇也因为过度的惊吓而晕死过去,同时她的下体开始流出大量鲜红的血水。医生诊断是由于受惊出现了早产和难产的症状。徐院长带着医生护士在急救室抢救了一夜,而他自己找了一间空着的病房睁着眼睛躺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没有去急诊室看一眼,只是拖着麻木的大脑和身体走出了疗养院。
低头看着摊开的手掌,铜北不禁苦笑了一下,又一条生命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而且还是一个尚未沾染到半点尘世气息的婴儿。只因为他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他们也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生或死的方式。失去自我,遵从某个人的意志去活着,原本是件悲哀的事,然而他的这种唯命是从的生活方式,却是出自心甘情愿的,因为下命令的人是她,为了她,他可以泯灭良心地去做任何事,即使时常要受到良心的拷问,但只要看到她能平安健康地活在世界上,就足够了。
此时,在疗养院里,另一个人也正在接受着良心的拷问。年近五十的徐光羽,因为工作和家庭都需他劳神费力,双鬓过早地泛白了。昨天为了抢救那个孕妇和婴儿,他一夜没睡,此刻他的脸上早就布满了疲倦,可是他的脑袋却无法让他去休息。站在医生的立场上,他应该去阻止那件事的发生,然而他已经陷的太深了。医德对于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来说,就像是锦上添花,有,固然好,但是也并非不无不可,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许早在20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谈论这个词的资格了。
20年前他刚晋升为一家高级私立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时,接诊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脑部受枪伤的中年男人。当时的场面让他至今难忘,外面几十个持枪的人把医院几乎包围了,医院内部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而手术室外面更是戒备森严,除了医生护士外,其他任何人别说是出入这里,连接近这里都是困难的。虽然猜到这个人的身份特殊,但院长亲自告诉他时,他还是被吓的连手术室都不想进去了,病人由于脑部中枪失血过多已陷入危险的昏迷状态,即使动手术也只有30%的存活几率,一旦手术没成功,恐怕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但是没办法,那天正赶上他值班,而如果再迟5分钟,恐怕神仙也救不活他了。5个多小时的手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总之,凭着自己高超的医术总算保住了病人的命。
当他身心疲惫地往家走时,不想半路被几个人劫持到一个黑屋子里。为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将一个黑色皮箱推到他面前,打开,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一叠叠百元大钞。
“徐医生医术高超,年轻有为,我们老板很欣赏您,知道徐夫人身体不好,所以特地让我送来这30万元给徐夫人作为治疗费用,还请笑纳。”
看这些人的行事作风,恐怕和医院的那些人是一类的。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收这些钱肯定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但是他急需用钱是事实,因为妻子得了尿毒症,需要大量的钱做肾移植手术。
“无功不受禄,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年男人笑了,“徐医生果然是聪明人,我们只想你帮个小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今天住进你们医院的那个脑部中枪的男人,我们老板希望他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什么,你们让我去杀人,不可能!身为医生,这么做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徐医生,你要想清楚,你的职业道德和你妻子的命,哪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呢。况且,那个男人是贩卖毒品的黑帮老大,死在他手里的无辜生命,何止成百上千,换一个角度考虑,你这样做也算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
本来他犹豫的心就像失重的天平一样摇摆不定,而男人的话无疑给他面向金钱的一端加了砝码,顷刻间他的职业道德就像空气一样无足轻重了。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懂事乖巧的大女儿,而他的爱妻正在照顾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看着妻子那已经显现出水肿症状的身体和憔悴的面容,他的心不由自主的开始绞痛。
她曾经是美丽温柔的豪门千金,是医学院所有男生心目中的女神,而如今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一个拖着病恹恹身体的普通家庭妇女。她为了能够生下他的孩子,隐瞒了自己得了慢性肾衰竭,当他得知她的病情时,已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肾衰竭转化成了尿毒症。而当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的她,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打胎了。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期望发展的,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依偎在她的怀里,轻声说:“原谅我这一回的任性好吗,我不想紫妍一个人孤单地长大,我有预感,这个孩子一定会和你很像。”
他没办法也不忍心去责怪她,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当初的执着追求,她早已成为人人羡慕的阔太太,而不会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陪他过着清贫的生活。
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这个美丽不复但温柔依旧的女人,看着她怀里的可爱女婴,她说的没错,第二个孩子虽然也是女儿,但却长的太像他了。
“雪莲,医院已经答应减免一部分治疗费用了,从明天起开始做透析吧,我会尽快找到**的,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们已经约定好要一起白头到老,我们会一起幸福地看着女儿们成长的。”
妻子微笑的点了点头,轻柔地抚上了他的手,“有你和女儿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放心,为了你们,我会努力把身体养好的。”
他的心又一次地绞痛起来,她对目前的生活没有任何抱怨,相反,那么容易满足和幸福,这个如天使般的女人总是让他爱得心疼。他没有对妻子说出那个黑色交易,他不在乎其他人的鄙视和唾弃,但是唯独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就算死也要维护自己正直男人的形象。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医院,在众多黑衣人的盯视下,他强装镇定地走进了重症监护室。看了眼床上那个带着氧气罩还在安静睡着的中年男人,他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是个**大魔头,他害死了很多人,他贩卖的毒品毁掉了多少个家庭。镇定下来后,他摘下已经快空了的点滴药瓶,挂上了新的药瓶,这个药瓶里比原来的瓶里多了几滴具有安眠成分的药液,对于一个脑部做过大手术又失血过多的病人来说,那几滴药液足以让他永远地沉睡下去了。看着药液顺着透明管子缓缓流入病人的身体,他竟然觉得先前的紧张感一下消失了,在走出病房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样轻松无痛苦的死法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当他找到匹配的**,高兴的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还没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爱妻,就传来了让他震惊和难以接受的噩耗——她的妻子死于一场人为的爆炸中。当他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家时,警察没有让他看到妻子的尸体,只是将在爆炸时被妻子护在身下的正在啼哭的小女儿交到他手中。
命运的公不公平有时是因人而异的,当他明白这个道理时却悔之晚矣。自己犯的错误,最终却报应在了无辜的妻子身上,而此时的他却没有时间悲痛,因为他知道这个报应还没有完结。低头看了看被老师送回来的正扯着他的衣角抽泣着的大女儿,眼泪和鼻涕混杂着布满了那张小小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里留露出惊恐和伤心的神情,再看一眼怀中尚未知事的小女儿,由于邻居帮忙冲喂了奶粉,现在已安静地睡在他的臂弯里,偶尔露出甜甜的笑容,梦里不知又在向谁撒娇呢。现在他只有她们了,这是妻子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宝贵遗产”,他也要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去守护她们。他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曾经让他揉皱了的名片,这是那个给他30万元的姓马的中年男人在临走时留给他的。他本以为那场罪恶的交易结束后,他不会也不想再和那些人有交集了,没想到这张曾被他唾弃和厌恶的名片,现在成了他全家的救命稻草。脸上露出痛苦和绝然,他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他,但现在这是他们想要生存下去的唯一的选择和赌注。
他以林家私人医生的身份带着两个女儿入住进了月桂山庄,实则是接受林家的庇护。林家的家主林永桂与他年纪相仿,虽然也是黑帮大佬,但是却对他极其关照,并派专人精心地照顾着他的两个女儿。一年后,林家彻底清除了追杀他的那伙黑帮残余分子,他谢绝了林永贵的挽留,带着女儿回到了原来的家。本以为可以开始正常生活了,他却发现生活上的艰难远非是他所能预料的。由于富安市的医学界都知道他惹上黑社会势力的事情,不仅原来的医院不肯要他,整个富安市的医院没有敢收留他的,除了医生这个职业他别无专长,一时之间他又陷入了困窘境地。后来还是林家动用了关系使他回到了原来的医院,并做了副院长,他也成为了富安市医学界史上最年轻的副院长。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当他幼稚可笑地幻想着和林家,和黑社会势力脱离关系的时候,他还没看清一点——从他当初拿了那30万元时,他的命运就已开始了改变,他的整个人生与原来的生活开始了背道而驰,而且越走越远,无法回头了。
然而命运又一次行使了不公平的惩罚权,这次把惩罚降临到他大女儿的身上。十二年前,当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大女儿被人抬到他面前时,他几乎崩溃了,他没有守护好自己的女儿,他愧对自己死去的妻子。虽然经过抢救,紫妍活了下来,但是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治愈,心灵上的创伤却是难以弥合的。作为一个父亲,他每天都在痛苦和自责中渡过,作为一个医生,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疯疯癫癫的永远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所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儿,他发誓,至少要让紫灵能够平安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希望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