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头发稀黄带点懒卷,皮肤苍白,明显带着那个时代普遍营养不良的特征。
樱桃的妈妈生她那天,守着自家门口的三株樱桃树吃了个饱,就此酸倒了牙,以至于坐月子连荷包蛋都嚼不动,只能打“捆吞”(方言,意即囫囵吞枣)。小女孩生下来皮肤粉嫩如樱桃般吹弹可破,于是爸爸唤她小恩特儿(樱桃的地方叫法)。樱桃两岁的时候妈妈又给她添了个妹妹。此后,妈妈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一口气生了三个千金。若不是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妈妈生儿子的计划断不会戛然而止的。
樱桃的爸爸是运输队的会计,端的是铁饭碗。那时流行一句话:一工一农,超过富农。于是爸爸就赶了盘时髦,娶了乡坝头的妈妈,然后做了上门女婿。
樱桃自从有了第一个妹妹就开始寄养在爷爷奶奶家。虽说她是个姑娘,倒也颇受家人宠爱。在城里安了家的二伯,还没有孩子,便把樱桃接到城里小住。樱桃被城里的繁华好好洗了盘眼睛。第一次看到了拖着长辫子的,长长的无轨电车。第一次有大人告诉她别乱跑,会被窗户外扫大街的四类分子抱走。第一次吃到了甜甜的香香的天鹅蛋。小孩子总是贪嘴,美味的天鹅蛋最终却消化不了,樱桃被送回了奶奶家。
爷爷奶奶伯伯姑姑一大家子,日子也不好过。爷爷奶奶要上班,最小的姑姑要上学,没人来照管年幼的樱桃,也没有多的钱让她上幼儿园。好在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家庭妇女,于是樱桃就被奶奶寄到专为裁缝铺锁扣眼的罗婆婆家。
罗婆婆有严重的风湿,腿脚不利索,但眼神厉害。她两眼一瞪,樱桃就不敢迈出房门半步。樱桃总是闭紧嘴,独自玩着各色纽扣,直到玩腻也看不到奶奶的影子,但是她忍着不哭。
罗婆婆不在家的话她又会被寄在丁祖祖家。她会乖乖的坐在一边看裹了尖尖脚,瘪了嘴的老祖祖一手捏一根长长的棉花条,一手从容的摇着那辆老掉牙的纺车。那咿咿呀呀纺棉花的声音,会慢慢把她摇入梦乡。
丁祖祖是个慈祥的老奶奶。她会把存放了许久已开始化的糖果给樱桃,所以樱桃更喜欢被寄在丁家。丁祖祖比奶奶还高大,总穿那种用家居布自做的老式蓝黑长裙,一张青色的长帕如一个圆盘裹住满头的青丝,而且绝没有一根逸出。丁祖祖中年丧夫,生了九个子女,丁二爷硕果仅存。二爷是街上出了名的孝子,每天早上给丁祖祖梳头,每晚上要给丁祖祖念古书唱戏文。沙哑的嗓子如和尚念经,即便隔了两堵墙,也隔不断孝心的传播。
小姑比樱桃大三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喜欢带着一帮同龄孩子到处疯。樱桃喜欢跟在小姑后面当跟屁虫,小姑嫌她人小跑不快,总是想方设法甩掉这个尾巴。
暑假来了,小姑和那帮孩子耍得更野。樱桃乐颠颠的跟在这群孩子后面,东家进西家出,跑得气喘吁吁,居然没被甩掉!他们最后跑到丁祖祖和秀芳阿姨共用的大天井边。小姑申明谁要是跳不过天井,就驱除!一呼百应,大孩子一个接一个跳过去了,樱桃是最后一个。小姑指着樱桃:“恩特儿,回去嘛,你跳不过来。”樱桃毫不示弱的大喊:“跳得过!”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纵身一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跳到天井中间!天井里有一层青苔,只听“嘌”一声闷响,樱桃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天井里!血从头上浸了出来。孩子们吓坏了,一哄而散!
不知过了多久,樱桃悠悠醒来,天井边已没人,后脑勺一跳一跳的痛,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正好秀芳阿姨来倒淘米水,这才救她一命!火速通知了樱桃的爸爸,爸爸抱着樱桃一路狂奔到医院缝了十五针。樱桃没哭,心里反而乐开了花,凭经验,她受伤的这段日子,有人同她玩也有好东西吃了。
樱桃的救命恩人秀芳阿姨和姐姐庆芳相依为命。姐姐庆芳的口腔溃疡一直治不好,两人吃饭也用公筷。姐姐身子弱,妹妹一直很照顾她,不仅分担了所有家务,而且做饭炒菜全依姐姐的口味。姐姐妖艳儿得很,头发用火钳夹得微卷,贝壳油搽得脸上喷香。说话的时候爱高挑眉,讲起故事来喜、怒、哀、乐全展示在脸上,表情丰富夸张。姐姐唱歌的声音也很好听,又会吹口琴,于是她拥有了一大捆粉丝,她们家也成了半条街年轻人聚在一起唱歌,摆龙门阵的窝子。
窝子的歌声笑声是纷飞的小精灵,在清冷的夜里四散开去。在没有电灯电视的年代,对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樱桃早按捺不住,跟着小姑跑到他们中间瞎闹。忽然,樱桃发现墙上贴了幅《红灯记》中李铁梅高举信号灯的经典剧照,樱桃不识字,就天真的冒出一句大不韪的话,红衣姐姐举个烘笼烤火啊?众人一愣,待反应过来皆忍俊不禁。庆芳阿姨张大嘴瞪大眼很惊慌,“瞎!小孩子标乱说话,看把你抓到人保组关起。”樱桃就吓得噤了声,从此只带耳朵不声不响的坐在煤油灯的阴影里,嘴巴成了摆设。只管津津有味的听大家天南海北神吹,看他们打纸牌《争上游》或《拱猪》,看输了的人钻桌子也很有乐趣。即使瞌睡兮了也不肯回家睡觉。
筢筢街说是街其实只是一人宽的小巷,巷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巷口那家巴掌大的房子里住着一个被改造的老地主和他的孙子,靠卖农具筢筢为生。祖孙俩是一模一样的黑,大家就叫小孙子黑娃。老地主好像腿不能动弹,终日窝在床上,见到人,他黢黑的脸总是皱成一只卑微的核桃。据说这条巷子的所有房子包括巷尾的大片农田都曾是老地主劳累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创下的家业。
小黑娃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学会照顾爷爷操持家务。他最爱笑,每每樱桃打他家门前过,黑娃总会友好的弯了嘴角,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樱桃却把脸别向一边,故意不睬他,还会飞快的跑开。因为大人早告诫过,黑娃一家都是坏人,黑娃的爸爸妈妈都被人保组抓来关起了。黑娃好像从不计较,也许因为樱桃从不和那群顽劣的小孩一起在他家门口唱:黑娃的黑,黑娃的妈妈在坐月,鸡蛋鸭蛋买五百,就是黑娃吃不得,馋得黑娃流鼻血!每次黑娃听到这句有关他母亲的顺口溜,就会变脸,然后举起筢筢跟到撵。
到了上学的年纪,爷爷奶奶舍不得樱桃,也为了减轻她家的负担,就托关系在镇上的学校给樱桃报了名。
第一天上学,樱桃把手背在背后坐得毕溜端,连留海遮了眼也不拂。窗外的小姑急得打哑语,她瞟了一眼却没懂起。第二天晚上,樱桃就给奶奶背全班同学的名字和座位。那时学校教室不够用,就分上下午上课。那次,樱桃记错了时间,以为第二天下午才上学。同学来叫她,她还将信将疑。结果那天上学迟到,更糟的是放学交不出作业,不得不留下来补。班主任是个大龄孕妇,最后批改完她的作业,把本子直接从讲台扔到教室最后一排!第二天班主任进了医院,据说是早产。从此,樱桃一放学先写作业,再没有遭留下来过。
学校安排了代课老师,学生却不买帐。代课老师走马灯似的换。每换一个,班上的纪律就下一个档次。最后那位代课老师是个老教师,有点驼背,走路严重内八字,总是照本宣科,没有一点吸引力。老师在板书,一个捣蛋鬼在过道惟妙惟肖的学老师走路的样子,还不忘回头做鬼脸,惹来一阵爆笑。老师一转身,他立刻收敛。如此几次,胆子越练越大,最后被抓个现行,挨够了老师的口水。那个代课老师说什么也不来了,他们班只好上自习。自习课更是那帮调皮鬼的天下。表演口技,做各种各样搞怪的表情,绷着脸说笑话…他们太能搞了,他们天才的表演把课堂完全变成了舞台。全班每个人都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课堂乱成了一锅粥。校长出面也制止不了这种场面。他们班成了全校出名的烂班。
上学的第一个寒假,樱桃被爸爸接回乡下小聚。虽然从两岁到七岁,樱桃在家呆的时间屈指可数,但两个妹妹跟她却不陌生,大院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很快熟识了,他们每天都来找她玩。可是樱桃要带不满一岁的小妹妹,只能眼巴巴看别人快乐的跳房跳绳捉迷藏。
妈妈去队里挣工分,就把小妹妹放到樱桃背上。刚背上小妹,樱桃还能勉强蹦几下,禁不住诱惑去跳两格房,然而背上越来越沉,不得不停下来。樱桃最怕妹妹在她背上睡着了,那感觉就像背了一座山,连气也出不匀了,小小的肩膀被背带勒得生痛。有时候背上一热,樱桃知道妹妹来尿了,可是身边没大人,只能等它自己干。樱桃眼睛望穿了终于盼到妈妈回来,从背上放下妹妹的感觉最爽,全身轻松,好像可以飞起来一样。
过年是樱桃最盼望的事。大年三十以前所有人都要回爷爷奶奶家团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爷爷发压岁钱,这时樱桃俨然成了头儿,率领众姐妹兄弟排队。爷爷给每个孙孙发五毛,那是一笔巨款哦!相比之下,奶奶就小气得多,每人发一盅胡豆。但在那个零食奇缺的年代,无疑是打牙祭了。唯一遗憾的是在云南支边的五姑不能回家团圆。
年前,爷爷奶奶把牙缝里省下的腊肉香肠猪油寄给了远在边疆的五姑。樱桃也好想五姑,刚学会写信她就给五姑写了封夹杂了拼音的短信。五姑居然给她回了信并在信中夹寄了两元钱!樱桃高兴得睡不着,一直盘算着用这笔巨款买点什么。考虑了三天三夜,在小姑帮助下最终选了双尼龙袜子。喜滋滋的穿在脚上,在同学面前好好洋盘了一回。全靠这双袜子,这个冬天樱桃的脚没有生冻疮。
二年级下期的时候,樱桃迷上了小人书。先是王雪带了本《铁道游击队》来看,好容易轮到樱桃,故事一下吸引住了她。获悉王雪家还有一大箱子连环画,樱桃坐不住了。正好第二天下午不上课,她就约了几个同学到王雪家看图书。王雪家很漂亮,屋里一尘不染,水泥地拖得铮亮,能照出人影,进屋要脱鞋。樱桃磨蹭着,故意落在最后,小心的把自己那双破旧的凉鞋藏到别人鞋子下面,这才有些拘束的进去。王爸爸很和蔼,热情招呼她们,还把用温水瓶装的冰水给她们每人倒一杯。坐在洁净凉爽的地上,一边喝着冰爽甜蜜的冰水,一边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敌后武攻队》、《鸡毛信》,那感觉真的不摆了。
隔壁的隔壁,那个人称李大侠的李爷爷,开了个租书店。这李大侠单是穿着打扮就有些另类。唇上留一撮小日本式的仁丹胡,厚厚的嘴唇外翻,戴一付自己上色的墨镜,和酱紫色的皮肤浑然一体。不管有没有太阳都戴一顶斗笠。斗笠上别出心裁的蒙了层黑纱,他骑车的时候,黑纱就在身后飘啊飘,颇有大侠风范。他玩车技术一流。可以坐在车上停一分钟而不倒。他上车的方式也特别,不是偏腿跨上去,而是推起车紧跑两步一纵就跳上车了。上一尺高的街沿是从不下车的,双手一提车龙头,轻轻松松就上去了。自行车铃铛基本作废。他像个老玩童,却一点不和蔼也不可亲。可是很奇怪的,他的租书店一直很火。别人都是一分钱看一本,樱桃每次去喊声“李爷爷”就享受一分钱看两本的特殊待遇。
樱桃一有空就钻进书店看个昏天黑地。刚开始六姑不知樱桃去哪里了,就站在家门口扯起桑子喊,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樱桃的影子。后来不知怎么破译了樱桃的秘密,只要到租书店就一找一个准。樱桃会把奶奶给她买冰棍的三分钱存起来看书。牙膏快用完的时候,樱桃会把家里每个人的牙刷都挤满牙膏,然后把牙膏皮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两分钱。有一回为了筹钱看书,樱桃甚至把奶奶陪奁的樟木箱上那块坏了的青铜锁扣撬下来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