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黑之夜,银亮圆月,浓雾弥漫的狭道之间,阴风骤起,落叶飘飞,细石翻滚。
“驾!驾!”马车一路颠簸行来,檐角的流苏被吹得直躯于顶板之下,不得弯身。
“大哥,我们走了有多远了?”黑衣男子一把拉开猛烈摇晃的土黄门帘,大声喊道。
“快了,再走两里路,我们就能冲出这里。”凛冽的寒风将车夫手套露出的半截手指冻得铁青,“风越来越大了,让你嫂子把我这件披风穿上!别让孩子受凉!”说着,空出左手,解开背上的粗布麻披,递给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接过麻披,迟疑了会儿,又冲车夫喊道:“大哥,我把我的外套给你穿吧。”
“不用!你大哥我要是连这点风寒都顶不住,就不用行走江湖啦!”说罢,又扬起马鞭,对准双马股,猛地抽打而下。
车厢里,黑衣男子扣紧门帘,将麻披披在绛袍女身上,道:
“嫂子,天冷了,大哥让你把这件披风穿上。”
绛袍女拉紧麻披领口,对黑衣男子点下头,又望了眼襁褓中的男婴,道:
“天儿刚刚流出的鼻涕,就结成了块,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镇甸歇息会吧,我想给天儿洗洗脸。”
黑衣男子已坐回原处,低头寻思道:
“还有两里……还有两里……”
见黑衣男子心有所虑,绛袍女又轻声对黑衣男子喊道:“忆灵?”
“还有两里……这样的话……”黑衣男子依旧未应。
“忆灵?”绛袍女又喊了一声。
“啊?”黑衣男子猛地抬起头,“怎么,怎么啦?”
这一抬头倒把绛袍女吓得往后倾。
“嫂子,你没事吧?”黑衣男子赶紧站起身。
绛袍女捶了捶胸口,呼出一口气,道:“没事,就是差点被吓着了……”
“哦……”黑衣男子又坐回椅上。
绛袍女安定心神,又轻声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几遍你都不应。”
“额,没想什么……对了,嫂子,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绛袍女回想了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嗯——我是说‘天儿刚流出鼻涕,就结成了块,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镇甸歇息会,我想给天儿洗洗脸’。”
“哦……是这样的,嫂子。”黑衣男子边思索边道:“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狭道里,由于地形狭窄,是没有镇甸的,但依刚才大哥所言,这里距狭道口还有两里,而现在已经四更天,照这个速度的话……天亮之前,我们应能赶到狭道外周边距离我们最近的镇甸,也就是说……”又冲绛袍女笑道:“最晚天亮的时候,嫂子你就能给凌天洗脸了。”
“这样啊……”绛袍女点头道。
马车外,车夫的眼神忽变得忧郁起……
“你扭疼我了……放开我!快放开……你……”
……
“我叫墨小白,我爹是墨痕汐,现在我们正式认识了哦。”
……
“你凭什么不穿我们‘墨白’的衣服?在我们‘墨白’没人能搞特殊,即便你是大哥,也一样!”
“诶!小白!”
……
“……我知道,我没吟妍姐温柔,也没她好看……可我……”
……
“简,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的眼神里,从未读出过对我的喜欢……”
……
漫天阴霾,潇潇幕雨,水积巷道,青绿色的高墙下。
“凭什么!就凭你一句话?就把大哥踢出‘墨白’?”
“就凭我是我爹的女儿,就凭‘墨白’是我爹一手创建的,我不能让‘墨白’,就这样毁在他的手里……
“简……你走吧……”
……
“……你放心,吟妍姐……我们会全力救出,毕竟……她也曾帮助我们……”
……
“你、你来了……”
……
“快、走……不要管我……快走……”
……
“简,你对我真好。”
……
“轰!”雷电惊驰,暴雨急骤。
“小白!你在哪?!小白!小白!小白——”
……
回忆扭转至现实,车夫深情地望着左手中的一块黑白令牌。
“…….小白,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想起你……”
阴风萧煞,浓雾飘绕。
“嗯?不对!”车夫顿觉可疑。
距离狭道口半里之地,阴森之气忽然再次漫延,前方浓雾渐渐散开,左方一道高达四十丈的断崖赫然矗立于前。
“明明过了这里,就是狭道口,为什么会……”车夫疑虑加重。
断崖之上,杀气纵横,寒风萧飒,一位长发男子从浓雾中走出。
“这种杀气……”车夫惊疑,抬起头,望向断崖之巅。
却见那长发男子披散的长发和绣着金丝花边的白锦长袍随风而摆,双手扶握剑首,伫立断崖边沿,俯视崖底一切。
“眼前便是万丈深渊,他竟未有丝毫的恐惧……”
借那阴冷的月光,似能隐约看见那年轻英俊的面庞,只是冰冷的表情,让人感到透骨的恐惧。
他身后,是硕大而凄美的银色寒盘。
“他究竟是……”车夫迟疑着,那样的身影,似曾相识。
寒风再起,男子抬起头,双鬓飘摆的长缕拂在颊前,露出无情而冷漠的双眼,与车夫投来的目光相对。
“……那样的眼神”车夫惊恐至极,“……是他!”
“大哥!怎么了?”黑衣男子自帘内问道。
“糟了!快走!”车夫全力策马前进,“驾!驾!”
马车尽全速前行,高达四十丈的悬崖,长发男子忽然飞身直下。
“快!快!驾!”车夫望了一眼长发男子,全力驱马,欲在长发男子落地前离开断崖。
地面碎石离乱,马车突然加速,以至车身摇晃不定,车厢内,“嫂子,抱紧凌天!”,黑衣男子双掌排击车壁,以内力制稳车厢,减小马车摇摆幅度。
绛袍女则紧紧抱住怀中男婴,缩于厢角。
“狭道口就在前面!”车夫一面望向直坠而下的长发男子,一面挥鞭大喊:“只要冲出狭道口,就还有机会!驾!驾!”
然断崖之前,长发男子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车行至断崖底部之时,将是长发男子落地之际,他会刚好阻挡于马车前面。
“没办法了。”车夫心生一计,收拢马缰,“吁——”两匹马开始倒回步伐。
而空中的长发男子,那无谓生死的眼神,早已看透一切,伸出手中长剑,向崖底的马车斩去。
车夫见之,抽出底板长剑,向空中掷去。
长剑高速旋转,滑向长发男子,长发男子看准时机,一剑挡回飞剑,飞剑又旋回车夫手中。此时,长发男子已坠至马车上空。
他一剑劈下……
“轰!”一声巨响,烟尘弥漫,传出骏马的悲嘶声、酒罐的碎裂声、女子的惊叫声以及婴儿的啼哭声……
狭道两边断壁之上的树林里,群鸟散尽。圆月当空,寒风轻呼,除了鸟儿排击翅膀的声音,再未闻一丝动静。
“唛唛唛……”男婴的啼哭声突然打破了这瞬间的死寂,烟尘渐散,却见车夫仍坐于底板之上,只不过右手持剑,横挡住仍悬于半空的长发男子的剑,身后的车厢已经裂散,落在四周荒土之上,裸露出抱紧男婴的绛袍女和手持长剑横架于前的黑衣男子。
两匹马皆已死去,其中一匹被削断前足。马车四个轮子中前面两个被削去一半,却正好固定马车不至翻倒。
裸露的底板上,一淌酒水流出。
“咔!”车夫头上的斗笠突然从中裂为两半,掉落在地,露出车夫柔顺的长发和俊美却略显沧桑的面庞,在银月的映照下,泛出微褐的色泽,嘴角的胡渣未动一下。
“大哥……”黑衣男子持剑护于女子面前,冲车夫喊道。
车夫突然激发内力,弹反敌剑,随即左右撩腕,收回己剑。被弹至后退的长发男子亦收剑,向后翻腾两周,落于地面一凸石之上。
“这样阴寒而强大的内力,这样恐怖的破坏力……依旧令人恐惧……”车夫拍板起身,于半空翻转一周,落于底板上,正对凸石之上的长发男子。
“大哥!”
“忆灵,扶你嫂子下车!”车夫喊道,却仍望着长发男子。
“是。”黑衣男子搀扶起绛袍女,蹒跚走下车,二人站在荒土上,四周皆为断壁峭崖。
“看来刚才一剑,忆灵已是身受内伤,若执意强拼,即便合我二人之力,也不一定……”车夫暗自猜想,又对长发男子道:
“看来……终究还是逃不了与你一战……哼!之前我虽屡次败给你,但这一次,我已习得‘翰海沧歌’,想必,‘南剑隐,北剑圣’的名头,你也早有耳闻,哼哼,所以这一战,我不会放过你,这一战,才是你我终结!”车夫双目锐利,右手抬起剑身,指向长发男子。
“简,不要!”绛袍女忽然喊道。
“忆灵,带你嫂子走。”车夫冷言道。
“大哥!”
“快!再不走,我们可能都会……”
“不!简,我不能走。”绛袍女说道。
“吟妍!”
“我要留下来陪你一起面对,我不能走,简,你忘了吗?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吗?你答应过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和我站在一起,不再分开,简,我不想离开,也不能离开!”
“嫂子……”黑衣男子望着女子。
“吟妍!”车夫侧过脸,“现在情况有变,为夫,必须为你和凌天……”
“简……”女子似乎已明白什么,泪水从眼角滑落,又摇头道:“不,简,孩子不能够没有父亲!天儿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以后再也找不着爹吗?”
“妍儿……凌天可以没有父亲,但绝不能再没有母亲!为夫能做到的,只够保护好你们的安全,至于为夫……妍儿,你应该知道,我从小一个人流浪江湖,我是多么渴望能拥有一个家,也就因为这,我不能让凌天再重蹈我的生活,不能让我的儿子活在一个没有双亲的未来……”
“我懂,我懂。”绛袍女已是满脸泪痕,“相公,你还记得吗?你曾对妍儿说,每当你想起,幼年的你蹲在墙角,眼前尽是来往的行人,那种落魄的凄凉,那种无故的怜悯,你就会想流泪,你说你痛恨没有父母没有家的滋味,你说你永远忘不掉一个人飘泊天涯的绝望,永远忘不掉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恐慌……每到夜里,你会想,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父母健在的家里,你会是多么幸福……可现在,相公,你有了我,有了天儿,我们就是你的亲人,我们就是你的家,天儿的父亲遇到了危难,就让天儿的家人和天儿一起面对吧!”
“妍儿,我……”车夫低下头,寻思道:“妍儿,我也好想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看着我们的孩子快乐地成长……可我做不到,在那天的暴雨里,当我看见你被奴仆强扯入府中,当我双眼扫到花轿上的你竟是满脸泪痕,而我又无能为力……我一直在痛恨,痛恨我当时为什么没能力救你,为什么保护不了你,为什么能带你游山玩水却无法给你安定……或许,真的是我的名号带给了我太多自负,一直以来,我都高估了我自己,我总想着拯救万民、行侠四方……可我的能力根本不够,我一直在失去,我想保护的,最后都离我而去,一个都没留下……如今,我已不能再让我的家人冒险,我要亲自用我手中这柄名为‘天涯’的剑,来为我这一生的错误和迷途,画上最后的句点。”
“相公,不要……”绛袍女凝望着车夫,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忆灵,你嫂子,和凌天,就拜托你了!”车夫仍望着长发男子,未回头。
“大哥放心!我秦忆灵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嫂子和凌天!”
“好兄弟!等我今晚活着离开,明早再与你一醉方休!顺便看看你的酒量可有长进!”车夫笑道。
“大哥……”不知不觉,黑衣男子眼角也已湿润。
车夫目光又扫到绛袍女怀中的男婴。
“凌天,要坚强地走下去!原谅爹没用,不能陪你走完剩下的路,从今往后的日子,也只能靠你自己去闯了,但爹,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要有出息啊,儿子!”
“妍儿!你可记得那年上元节,雎鸠城畔的花灯?”
“妍儿记得……”
“那夜,你问我能否在那盏‘盛世年华’上刺上你和我的名字,为夫没有答应,后来竟再也无缘重见花灯,你总是怪我,我却一直不以为然,然而近几日,为夫后悔了……”
“相公……”
“但为夫知道,在‘盛世年华’上刺字已是不可能,所以为夫前几日特意为你造了一盏‘盛世莲华’,就架在狭道外的山谷里,本来想趁今夜救出你后给你一个惊喜,但依目前的情形看……我若不讲出来,你就再也见不到了。妍儿……原谅为夫,不但保护不了你,连给你一个惊喜也……做不到……”
“相公,没关系的……”
“妍儿,记住,‘玉恋流水芳蕖现,遥岑远岸尹放舟’,我们来世再一起共赏!忆灵——走!”车夫吼道,随即转身挥出一道气刃,瞬间,飞砂叠起,如巨浪翻滚。
“大哥!”
“简——相公——”
转眼,风砂竟已平息,却未见二人踪影,只剩飘起的落叶徘回地面。
感知到二人已离去,车夫低下头,轻言一句:“还有……小白,对不起……”
月圆之夜,寒谷之底,长发男子未言一语,车夫抬起头,望着面无表情的长发男子,昂首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想我唐简羁旅江湖、桀骜一生,笑傲四方、侠迹风雨,山高路远不绝我,五湖四海扬英名,这辈子也算值了!唯一可惜的是,我车中私藏的几罐酒被你刚才那一剑,全部打碎,害我死前都不能喝口好酒!哈哈哈哈,其实,你的计划,我全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也早已查明,我是阻止不了你了,但这天下苍生,这天地风云,岂是你一人所能掌控?哼!你真的以为,仅凭你们的力量,就能倾覆我大唐天下?自古邪不胜正,世上终有一人,能斩下你的头颅,还这天地一个公道,还这世间一个太平!来吧,让我们痛痛快快地为我们的恩怨做一场了结!啊——!”
说罢,挥舞长剑,凌空翻身,向长发男子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