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鲈城外五里处是青州锦衣卫千户卫所所在,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卫所中却灯火通明,四五百锦衣卫各司其职,和衣披甲,手持兵器,一副肃杀的气息。身为天子羽林,锦衣卫协助天子镇守一方,名义上并不受主掌州府军事的都督辖制,自成体系,权力自然彪炳,因为少有战祸的关系,青州锦衣卫并未满编满员,按理说千户下有百户十名,锦衣卫千人,摆到飞鲈城这里不过六个百户,五百锦衣卫,但相比起一人吃十人饷的青州卫府乃至号称“王朝甲首”的青州水师来说,锦衣卫已经算的上是兵员齐备了。
千户府中,在飞鲈城里不说横着走,至少从来无人敢招惹的千户大人雷稀嗔没有同往常一样出现在六个侍姬的床上,这个有大被同眠喜好的青州锦衣卫第一人此刻正随侍在一个大腹便便中年人身旁,一脸恭敬,身后几个百户,也都是飞鲈城的生面孔。
这中年胖子自然是洪余照。
按理说洪余照一个从三品右指挥使若要下飞鲈城,必然得从上到下有个知会,但他此番却半点风声都不传出,猛然带着人出现在千户卫所前,着实把雷稀嗔吓得心肝都停跳了一拍。洪武官场明面上的规矩多,摆不上台面的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一条便是不以上欺下,青州这样的富庶重地,即便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也能在上京城中找到他的靠山,以内阁辅政大臣王临川为首的滇党,聚拢颍川道世子,张天下文风鼎盛的锡林党,甚至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内相”俞养心所聚阉党,其中规矩门道即便是在宦海中浸淫几十年的老人也不敢说尽数摸头,一着不慎在小地方栽了跟头再也爬不起来的例子比比皆是,估计也只有洪余照这种能直达天听圣眷隆重的上京红人才敢这样不守规矩横冲直撞,还得让雷稀嗔腆着脸赔笑。
洪余照走进千户府正堂,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脸色沉重,接到属下急报后才匆忙穿上飞鱼袍连佩刀都没来得及带上的雷稀嗔摸不清事情原委,只好小心翼翼站着,半句话都敢不多说,虽说武官出身,连斗大的字都认不全几个,但生下来就知道要和几个兄弟勾心斗角争这世袭军户资格的雷稀嗔对于谁惹得起谁惹不起心里清的和明镜似的,节度使管不着他,经略相公骂不了他,但管着南镇等于管着所有锦衣卫脑袋的洪余照可是他的顶头祖宗,哪能不小心伺候着。
“雷千户,卫所内兵甲可齐备?”坐定之后的洪余照瞥了一眼身旁的雷稀嗔,啧了一口杯中上好的雨前龙井,一脸不怒自威的气势,开口问道。
“回禀大人,下官不敢有所欺瞒,卫所内现有锦衣卫五百二十人,百户六人,虽不满员,但兵甲齐备,手弩箭矢完足……”雷稀嗔一边回答,一边媚笑着试探道:“大人,下官这里还有两斤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值不了几两银子,已让人包起来了,算是下官的一片心意……”
“哦?”洪余照望着一脸谄媚连丝毫没有半点军户脊梁的雷稀嗔,声音尖酸如内廷宦官一般阴恻恻道:“你还知道我好茶?嗯,不错,茶是好茶,上好的狮峰雨前龙井,今年的第一批新茶,才采下来几日,便到了青州,估摸着走的是龙牙到广安口再到飞鲈口军驿八百里急递过来的吧,雷千户,不歇人不歇马,才有这一芽一叶,清冽无比,我说的可对?按照上京市价,这一两龙井便是十五两银子,锦衣卫律,贿赂上官,五十两徙,一百两枭,雷千户,你帮本指挥使算算,这两斤,是多少银子?”
洪余照两句轻飘飘的话落在雷稀嗔耳中犹如炸雷一般,心想要遭,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瞬间冷汗涔涔,“嘭”的一声便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
“行了……”洪余照脸颊上的肉微微颤动,不耐烦抬手打断了雷稀嗔的话,轻笑道:“我来青州可不是为了你一个小小千户,不瞒你说,茶,你且包起来,只是你有没有命送,我有没有命收,还是两说……”
洪余照说完也不看一脸慷慨悲歌如同忠贞死士的雷稀嗔,而是转过脸望向身边一个亲信百户:“去看看宋怜年那里如何,顺便再多布置点人手,我总觉得要出岔子,要是失了那柄剑,我锦衣卫不知要掉多少颗脑袋……快去!”
身边亲信唱了声喏,转身出门,步伐矫健,这几个亲信都是洪余照手下南镇抚司最一等一的好手,虽说只领了个百户衔,但个个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办起事来得心应手,算是洪余照的嫡系,锦衣卫镇抚司原本不分南北,当年先帝刚即位时,深忌锦衣卫,才从镇抚司中分出一个南镇,专司刑狱,领锦衣卫内部刑事,不仅对外头人狠辣,对自己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洪余照又细细品了口茶,许久才转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雷稀嗔,吩咐道:“行了,你也别在这闲着了,我也不管你青州卫所是否满编满员,这空饷吃了就吃了,屁大点事儿,总之本指挥使驻扎在此的几日你和你的兄弟便辛苦一些,卧不得卸甲,食不得解刀,卫所里若是放进一只苍蝇来,只怕你就得跟本指挥使回一趟上京了……”
之前还哭得带雨梨花的雷稀嗔闻言,翻脸如同翻书,立马站起身来一脸正色,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托……”话还未说完雷千户便使出平生最快速度飞一般奔出了千户府,惹得卫所上下一阵鸡飞狗跳。
夜雾浓重,不久便已是子时,连续数日旅途劳顿,洪余照已是有些困倦,却不敢合眼,只好连饮了几杯茶,强打精神,身边亲信都是二品小宗师境界,精力自然比洪余照旺盛的多,侍立在旁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抬眼看看天色,洪余照心中不知为何越发觉得烦躁,身边一个亲信百户大概看出端倪,出言宽慰道:“大人不必烦恼,想必等小先生冠礼完成,大先生必会寻来……”
洪余照性格暴戾,此时也没了发脾气的性子,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大先生迟早会到,怕只怕有的人耐不住性子要横插一脚,宋怜年手上那柄剑若不是皇上差我交予大先生,只怕连我自己都想下手抢了,葛祖佩剑,不知这次又要削下多少条人命……”
话音未落,似乎是为了应证洪余照的言语,离正堂只有几步之遥的别院中突然传出喊喝之声,随即便是金铁之声传来,显然是动起了手,那里正是宋怜年守剑的地方,惊得洪余照一个激灵,眼神中闪出怨毒光芒:“好你个来万多,还真他娘的敢给老子下绊子,既然你撕破脸,别怪老子不仁义,雷稀嗔,快给我带人过去,若是出了岔子老子把你割了卵蛋挂在镇抚司衙门里!”
洪余照一边破口大骂,脚下却不慢,冲出正堂,就朝别院飞奔而去,身边几个亲信也知道事情紧要,关乎身家性命,撒开腿几个起落便赶到了洪余照身前。
别院内,十余个身着夜行衣的武夫已和锦衣卫战作一团,三十余名锦衣卫都是青州卫所的人,武艺平平不说,几个世袭军户更是连血都没见过,对上手段干净利落的黑衣人,一个照面便被屠猪宰狗一般切翻在地,虽说人多,此刻却已经完全处于下风,被杀散只是时间问题,先前那被洪余照遣来的百户倒是武艺高强,二品小宗师的境界毕竟不是白给,只是枪打出头鸟,此时遭到四五个黑衣人围攻,只有招架之力,十几个回合下来刀法也已渐渐散乱。
这十几个黑衣人武艺高低参差不齐,但看路数却是一家,走的是刚猛一派,有些冀州黄枫谷三皇炮锤的味道,贴身近攻凌厉威猛,别院门前,背一个剑匣的宋怜年眼神冰冷,一杆三尺余长的短枪倒扣在手中,只是冷冷注视着不远处一个同样身形未动的黑衣人,没有丝毫进场冲杀的意思。
似乎感受到注视目光,那领头的黑衣人眼中闪过精芒,他也不想再拖,迟则生变,突然朝宋怜年大喝道:“走狗,交出剑匣,饶你不死!”
一向话不多的宋怜年闻言并不作答,只轻轻道了一声好,面无表情将短枪一甩托于小臂上,右脚一踏,使一个仙人跪的路数,便直取黑衣人!
“来得好!”
这领头的黑衣人见宋怜年招式大开大合,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不由爆喝一声,眼中精光绽露,单看宋怜年身法便能见微知著,是个好手,但黑衣人却面无惧色,抽出佩剑,挽了个剑花,也朝宋怜年冲去,偌大的院子,生生被这二人激出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势。
枪者,歫也,百兵之王,宋怜年出身行伍,善使一杆大枪,马上战能挑翻敌将,步上战能横扫千军,自习练《红符业鲸吸水》后更是有所顿悟,换长枪为短枪,武艺平布青云,短短几年时间便突破三品踩上二品,直至一品门前,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宋怜年这杆短枪长不过三尺余,远战近战都如臂指使,方寸之间自成一派气象。
而这边黑衣人头领也不是易与之辈,几步跨出脚下落地生根,一步猛似一步,来到宋怜年身前,气势已到巅峰,一剑刺出,直取宋怜年咽喉。
这边宋怜年才与领头黑衣人接上手,那边洪余照和几名亲信百户已经赶到,更远处脚步声也渐近,显然雷稀嗔和他的青州锦衣卫也已反应过来,正朝这边赶。
“上!给老子上!剁碎这帮鸡鸣狗盗的杂碎,不留活口!”
见到场中形式,洪余照目呲欲裂,他对着身旁几个百户大喝,但凡敢觊觎他洪余照手中东西的人,都不得好死!
兔起鹞落间,几个百户瞬息冲入战场,几人武艺比起宋怜年也只差了一两线,平日里又习练战阵,配合娴熟,进退有据绝不是普通江湖人可以媲美,虽然人少,可才进战场,几刀砍杀下来,便已经稳住局面,逼退了几个武艺高强不逊于他们的黑衣人,形成一个僵局。
那领头黑衣人一直注意着周围形势,见状不由大怒,他与宋怜年在电光火石之间硬碰硬撼了几招,气力优势稍占些上峰,但要速胜这朱雀千户却也万难,越拖下去,只怕对他越不利,思及至此,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大声喝道:“儿郎速来,抢剑!”
几个黑衣人闻言没有丝毫犹豫,身型一动,便朝着宋怜年聚拢过来,显然是抱定了只要剑匣不管其他的主意,剩余几个黑衣人也顾不得砍瓜切菜,纷纷聚拢,抵住几个武艺高强的百户,虽分不出胜负,却也能让他们不得再进一步,看来是打定主意要以人多欺负人少。
宋怜年见此情景也心知不好,眉头微皱,只得深吸一口气,奋力而战,远处洪余照更是心急如焚,祈祷宋怜年能拖住一刻是一刻,只要雷稀嗔领着人到来,这群江湖武人便是插上翅膀也一个都走不脱。
但他还是小看了这几个黑衣人。
这领头黑衣人已经抱定了一口吃下宋怜年的心思,出手招式都是以伤换伤的凶狠打法,几个黑衣人举刀逼向宋怜年,也都狠辣刁钻,瞬间就让宋怜年难以招架,只得步步后退,左闪右避之下一个不查,领头黑衣人蓄谋已久的一剑猛然削向宋怜年肩膀,虽然被宋怜年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将躲过,却挑断了背剑匣的扣带。
“不好!”宋怜年见剑匣坠地,顿时怒火中烧,想要上前抢夺,却被几个黑衣人联手逼退,那领头黑衣人则是面露喜色,他也顾不得斩杀宋怜年,脚步一转,左手一抄便将剑匣夺入手中,剑匣入手,他更不恋战,一扣手中剑,朝着院墙外飞速冲去,不过几步之遥,便冲到了墙根,锦衣卫追之不及,一步踏起,眼看就要让他逃出生天。
然而这领头黑衣人身形才跃起数尺,便有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手如鬼魅般搭在他肩膀上,生生把他按回了地上。
领头黑衣人骇然转头,只见一个长发披散的俊朗文士正笑着望向他,夜色中凤目阴寒。
“这年月还有人敢抢小师弟的东西,阁下乃真猛士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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