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理会南街上的纷纷扰扰,黑子跟着混混身后,在山坡阴面,看见了满地的狼藉,想着诸人的生前身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几个混混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死了爹娘一样,争先恐后跪着,头磕在坚硬的冰面,乱纷纷叫着“饶命”、“不关我的事啊”和“我家老母年又八十,妻儿孤苦无依“之类。黑子看着这情形,也哭笑不得,丢了挑担,大步走上前,弯下身来,开始拼凑起一地的碎骨,老爹,你身后也不能如此悲怆,暴尸荒野绝非你所愿,也绝非我所愿,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将衣冠和着尸骨,一起火化,然后埋葬在猎户村落之畔,聊以慰藉吧。众混混见小命无忧,擦了眼睛,顾不得恶心,赶忙帮着收捡,这么尽了人事,估计鬼门关就此远离了吧。一伙人手忙脚乱的打柴、点火,甚至脱去了外套,包裹骨灰,一个个脸破额头肿,幸好中午阳光普照,加上来回奔波,心惊胆战之下,居然不觉得一丝寒冷。
等到重新装好了包裹,黑子绑在挑担上方,不知是对谁说一句,“现在我带着你们回家了,各位。”没有听到想听到的话,也没胆量问候一句,几个小混混,苦哒哒跟着后头,只是有个小年轻,终于受不了这种内心的折磨,轻轻地抽泣起来。黑子头也不回,“放心,到了岔路口,你们就各自散了吧,但是要记住,虽然各有各的活法,天下人都不容易,你们不想意外暴死,还是本分做人去吧。”一伙人鼻涕眼泪俱下,抽泣的小年轻断断续续说道,“好叫好汉知道,经此一遭,我再也不敢出来胡混了。”或许死里逃生,或许真的想起了妻儿老小而满心后悔,这人居然放声大哭起来,其余人默默无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扛着挑担,望了望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村落,黑子停了停脚步,那边,红着眼睛的小八,看到孤身一人回来的黑子,一下子忍不住跌坐在了地上。黑子也不说一句话,寻见了砍树的斧头,找个向阳的小坡头,挖起坑来。等到解了挑担,把各人的骨灰一并放下,正要下土,小八冷不丁飞奔过来,抱着骨灰袋大哭起来,村落里七七八八的人,本已经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此刻除了亲情人情,兔死狐悲或者自我感伤者,三五成群的,各自抹着眼泪。黑子看着这情形,不禁隐隐头疼起来。
日头将斜,简单的处理完后事,人也渐渐散去,村子里仅有的几个劳动力留了下来。黑子看着眼前分不清谁是谁的一张张同样枯瘦的脸,头一次坐在了吴老爹经常坐的碳火堆前。“你们或许多少猜到,我三年前负伤和不怎么吃饭的事,”黑子慢慢说着,“我之前学过剑道,因为各种原因在村里呆到现在。还有吴老爹他们,昨天进城的时候,被宋将军府上冤枉的打杀了……”众人虽然得了交代,心又戚戚然,相顾无言。黑子忍不住再说,“不过不要担心,将军府上,我会给个交代。”小八看了看黑子,“可是,连吴老爹都不在了,我们这一些以后怎么办,明年,今年,今年还能扛过去吗?”
黑子站起身来,望了望村里头,是啊,年纪最大,硕果仅存的老人不在了,剩下的都是些毛头小伙了。逃难的、丧身野兽口腹的,还有难免与病痛的,逝去的都已随记忆逝去,而往往留下来的才是最为痛苦、最为彷徨的一群人啊。黑子转又看了眼小八,“放心,只要明天早晨我还能回来,哦,最迟明天晚上,我会给你们一个答案。”黑子重新扭过头,迈开了步子,“如果明晚我没能回来,你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尽量离开这里,还有,老爹那,我那,都还有些吃食,都一并带走吧。”这最后几号人看着地上渐渐拉长的人影,一个个死命的捏紧了拳头。
重新踏上了南街的青石街面,街面也还是如同昨天一样看起来整洁,咋一看干干净净的很是宁静。还是昨天那店,唯一还没打烊的那家店,黑子有些意外的抬头,二楼窗户口,一个约莫四十开外的络腮胡子正盯着自己,这络腮胡子咧着嘴巴,遥遥举了举杯,旁边一个阴鸷青年也露出头来,不解的盯着自己,貌似这两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在店小二畏惧的眼神中,黑子走上了二楼。
“坐。”络腮胡子堪称豪爽,隔壁小厮赶紧斟上一杯酒,敬畏的看着自己,连端酒的手也在发抖,小厮旁边的阴鸷青年,夹菜的一双筷子也跟着“咔咔咔”微微响起来。黑子心里一阵无语,好在络腮胡子抱了抱拳,“小兄弟见笑了,家里仆人没见过世面,而我家公子却是见猎心喜,一时激动难以自己。也是见笑了,老哥我要不是走得多了风雨,恐怕也得激动一宿。”黑子默默想着,难道自己有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魄力,还是只是因为打死了几个宋家喽喽,伤了权贵的脸面?阴鸷青年见黑子沉默不语,放下筷子,也顾不得看络腮胡子的眼色,直接问了一句,“阁下,可敢告诉我,坊间流传已久的大侠事迹,有无可考之处?”黑子听到这句话,楞了楞,然后看了看对面年纪在二十三四上下,已然不是小孩子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就这么诡异的看着这主仆三人。
还是桃三少忍不住,“你离去后,我们检查过,那喽喽死的蹊跷。”络腮胡子郭保镖见黑子一副老实忠厚的天真模样,也点点头,“虽然幼稚,甚至不地道,这和路边说书人口中的冰霜神力倒有几分类似,我倒是眼拙,除了大致认得那一手疾风剑法,只知道那尸体原来是冻死的,阁下手段实在出神入化。”那小厮再次听到郭大胡子讲出这一推测,飞过来的眼色更热了。
自古仙人鲜为人见,各种臆想流传,形成大侠流派,其中鬼神之力最为令人向往,什么吐气成风雷,只剑飞千里之类,分明是仙人手段。黑子想到这一点,也不禁神往,不过想想当时的疾风之劲道,摇摇头,“原来是这样,不过令你们失望了,我避世数年,前些时候,机缘巧合,领悟了疾风之劲,就姑且叫做疾风之劲吧,没有那么神神道道,其实也算是武道的一种运用。”眼见几人不信的神色,黑子暗叹自己果然离了世俗太久,原来自己甚至可以比肩师傅了,剑圣,疾风之劲,这是连师父也没体悟的境界。黑子叹一口气,恍惚着,“这和铁砂掌一样,肉掌可以折断刀剑,可是人依旧是人,不是因为不畏刀剑就成了传说中的金刚。肉掌可以驾驭的,不仅仅是刀剑,只不过,人依旧只是人而已。”说完,也不管三人怎么想,就这样往窗外看了看,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
黑子看了看对面还在发愣的青年,和晃过神来的络腮胡子。“呵呵,原来如此,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没有考虑到,可能我资质愚钝,一生只能止步于此了。”郭胡子落寞但又不甘心的纠结着,最后无可奈何的仰头大口喝了一杯酒,再次抱抱拳,“鄙人郭大有,皇城一剑便是我了。”黑子早年也游走过江湖,才知道对面的大胡子,单凭一手快剑,便保了相府近十年平安,的确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黑子也抱抱拳,“一介草莽,叫我黑子便可。”又瞧见那少年欲言又止的样子,黑子也不介意,“郭兄可否告知宋府大致情况?”郭胡子料到黑子的用意,哈哈一笑,正待说话,桃三少却插一句,“阁下武艺深不可测,就是郭伯伯也惊到了,区区将军府,一群渣滓,哪里肯为一个小喽喽出头?”郭胡子听完这番话,也不多说,觉得这黑子,如果真是默默潜修至今,可称一奇人也。
黑子也不是榆木疙瘩,想到自己的与世隔绝,带着三年前的记忆,诸事都不免郑重,不过终归是解开了心头重负。黑子又想到了师傅的血泪,还有师兄的各种照拂,叹一口气,总不能去杀了他吧,好吧,至少要让他当面向师傅谢罪,至少自己要知道当初的真相。黑子脑子里清明起来,转念一想到小八,看了看对面的跳脱起来的相府少爷。人生真是公平,不会因为你是剑圣剑豪就大开门路,也不会因为你是王公贵族就免于一切烦恼,看来,有求于人,必定要答应其托。
桃三少看着黑子释怀的样子,想着郭伯伯坚持让自己枯坐了一天,说是必有厚报,原先以为只是解惑,看来,除开武道上的大开眼界,还有这位,令人大开眼界的黝黑大汉,这才是最大的收获,想想相府以往的窘境,平素的阴鸷也消失不见,仿佛雨后天晴,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气场散发开来。
黑子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想到了小八几个枯瘪的脸,盯着桃三少,“我呆了数年的山村,还有二十几号人口,需要你多多安排和照拂了,至于回报,你需要我做什么?”说完这句话,黑子心里默默道,“老爹,我就做到这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