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惠帝六年的冬天,一列由三千名军兵护卫的车队快速走在从齐地前往京城长安的路上。
在一辆三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的车厢内,四十多岁的齐王刘肥仰坐在车内忧心忡忡,他知道此次去京城万分凶险。儿子刘章从长安回到齐国向他告说了酒后打了辟阳侯审食其的情形,刘肥听后又怒又恐,狠狠一巴掌扇在刘章脸上,指着刘章骂说他引来了杀身之祸。果然,时间不出一个月,吕后派来使者诏令刘肥进京议事。
刘肥和很有才干的三个儿子刘襄、刘章、刘兴居密谈了一天一夜,认为吕后狠婆娘开始对刘姓诸王下刀清剿了。刘襄兄弟主张为避祸应该拥兵自立,同时联合其他六个刘姓王向天下发表檄文,申明吕后弄权乱政,然后举七国之兵讨伐吕党。
刘肥对儿子们的计议连连摇头。他说:“自立是反叛举动,不得人心,伐吕恐败。”
三个儿子惊疑地看着父亲。长着白净面皮眉目慈善的刘肥对儿子们讲述他的看法:“我们和朝廷对抗,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必是地失人亡。其一,吕后虽然皇权独揽,但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并不是吕后而是高祖的嫡长子刘盈,如果我们自立或者出兵都将被视为贰臣反贼,先输了出师名义。其二,果真出兵,吕后身边的亲信左丞相陈平追随高祖皇帝征战多年,足智多谋,善于用计;吕后的妹夫樊哙老当益壮,英勇不减当年,试问两军交战我们的谋士、将领有谁比得过此二人,恐怕我等要被吕后所掳,死了也是谋反罪名,岂不冤枉?其三,刘姓诸王大都秉性懦弱,缺乏胆魄,只求自保,未必肯与我们联合。其四,我的出身,你们的祖母┄┄”刘肥说到这儿,不由地哀叹一声,说不下去了。
刘肥的母亲曹女不是汉高祖刘邦明媒正娶的夫人,她是刘邦邻村曹家的闺女,刘邦迎娶吕雉的七、八年前与曹女相好,曹女为刘邦生下儿子刘肥。曹家强烈反对女儿嫁给当时被十里八村公认为无赖的浪荡哥刘邦。曹女性烈,负气寻了短见,刘邦又不愿养这个孩子,刘肥就由姥爷姥娘抚养长大。等到刘邦打下江山做了皇帝,没有忘记刘肥,把他接到身边,汉朝建立的第二年封刘肥做齐王。
刘肥对儿子们要说的意思是:他虽然贵为齐王,但是他的母亲在父亲刘邦的妻室中并没有名分,比不得其他异母弟。刘姓诸王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想,未必就看得起他这个大哥。欲联刘抗吕,刘肥认为自己并不具备领头的资格。
父子四人商定,刘肥应诏冒险去京城,如果平安回来自然最好,倘若被吕后所害,长子刘襄即承袭王位宣告齐地自立,发书至京城及全国各处,历数吕后揽政弄权残害刘姓王的暴虐行径,使受封各王侯、朝廷文武大臣看清吕后的狰狞面目,明白齐王自立不是不忠,而是被吕后逼害迫不得已。
刘肥叮嘱儿子即使战死也不可投奔他国,尤其不能投靠匈奴,切勿失了大汉王子的气节。次子刘章认为祸事由他引发,执意要跟在父亲身边,刘肥拗不过他,只好带刘章一同进京赴险。
时值初冬十月,关中地界已然是寒气逼人,沿途树木黄叶飘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一阵冷风忽地吹开车帷袭进车厢,刘肥不由地连打冷战,越走近长安,他心中越觉得惶恐。他令车夫把马车停下,躬身从车中走出,站在西岳华山脚下极目远望,只见高峨奇险的西岳顶峰似一把利剑直插云霄,浮动的大片白云好像被它割下的轻纱断为两截。刘肥被壮丽景色感染,从腰间拔出宝剑即兴挥舞,顿觉增添了不少胆气。他大步迈上马车,命令车夫急驰京城。
刘肥入朝面君,久未上朝的汉惠帝刘盈专门上殿接见。刘盈对自己的同父兄弟向来亲近,见了长兄刘肥更是盛情相待。朝毕,刘盈携刘肥到长乐宫谒见吕后。
吕后见刘肥状貌尊贵,举止严谨,对她这个太后虽然姿态谦恭,却不失坐镇一方的诸侯王的风度,不由地更加恼恨,心想以后乱我吕家执掌朝权的人必定有他。吕后心底发狠,脸上却堆满笑容,对刘肥嘘寒问暖,命令内侍唤御厨摆了酒席为刘肥接风洗尘。三人落座开宴,吕后坐上首,惠帝和刘肥分坐两侧。惠帝平日独处未央宫,十分孤独苦闷,今见了远道而来的兄长分外高兴,与刘肥把酒言欢,慨然畅饮。刘肥知晓惠帝为人善良,对他并不设防,一连痛饮了数杯,二人言谈亲近。吕后见刘肥毫无戒备,认为时机已到,命心腹内侍把放了鸩毒的一小壶酒放置在酒桌上,她亲手持壶斟了一满杯酒递到刘肥面前,脸上堆了假笑说:“肥儿,这是我宫中珍藏的老酒,你舟车劳顿到了京城,母后特意拿出美酒为你接风,请满饮一杯吧!”
刘肥对吕后早存戒心,见她亲自敬酒,当即起疑,于是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站起身接过酒杯说:“儿臣怎敢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先饮美酒,愿借这杯酒敬献太后,祝太后万年安康。”
“肥儿,我年龄渐老,酒量已窄,你不必拘礼且把酒饮了就算敬我了。”吕后眼睛紧盯刘肥不慌不忙地说。
刘肥无法推辞,正在犯难,抬头见惠帝正目视自己,就把酒杯呈给刘盈说:“陛下,我们虽称兄弟,毕竟是君臣,大礼违反不得,请陛下代太后饮了此酒!”
刘盈心地单纯,不知其中缘故,端起桌上酒壶又斟满一杯对刘肥说:“既然是母后的美意,兄长不必拘礼推让,我就陪你一同把酒饮了。”说完举杯要喝。
吕后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起身抬手一巴掌打掉惠帝快到嘴边的酒杯,酒倾洒在宫中砖地上溅起一股白烟。酒桌前的空气顿时凝固。
刘盈脸色大变,猛然醒悟原来母后在酒中投了毒,要毒杀齐王。刘盈立时想起赵王刘如意死时的惨状,转头怒视吕后。吕后昂首冷笑。刘肥心中畅明,假称已醉,匆忙辞宴出宫。
回到设在京城的临时齐王府邸,刘肥把宫中遭遇对儿子刘章诉说一遍,爷两个喜惧交加。
刘章对刘肥说:“吕后执意要置父王于死地,这次毒酒谋害幸被避过,他日若用别的诡计加害怎么办?”
刘肥皱眉,想不出保全性命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刘肥正在院中踱步苦思逃脱计策,忽然看见掌管齐王府内务的内史田勋急急忙忙过来递上一块用红棉布包缠的竹简,竹简上模模糊糊写有四个字:鲁元公主。刘肥看着竹简上的字思索片刻,顿觉眼前一亮霎时间有了保命的主意。
刘肥问田勋竹简从哪里得来,田勋说是齐王府邸的看门守卫交给他的。田勋说,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府邸的守卫见一个乞丐来门前乞讨,就吆喝赶他走,那乞丐对守卫乞求磨蹭了一会儿,突然从衣袋中掏出这块布缠的竹简塞到守卫手里说“速交齐王,救他性命,迟误斩你”,说完假装受到守卫恐吓转身跑掉。守卫看那人眼神明亮,说话时正言厉色,根本不像乞丐,所以不敢怠慢,赶紧把竹简交给我并报知详细情形。我知道齐王身处危境,就跑来找您奉上竹简。
刘肥看了竹简上写的字随即忆起父皇在位第六年的时候巡视齐地,他的嫡长女儿鲁元公主随行。鲁元公主在齐地莱州湾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连声惊叹,由此对齐地印象极好。刘邦为使女儿欢喜,便把莱州郡赐与鲁元公主当作汤沐邑。汤沐邑的赏赐意味着鲁元公主在莱州郡虽然没有管治权力,但是拥有了与齐王共同分享莱州郡赋税的权益,并可在莱州自由来去,不必禀报齐王。
刘肥精明,领悟了竹简上字的含义,毫不耽搁,当日即上书奏请吕后,说鲁元公主的汤沐邑莱州地方稍小,愿将齐地七十余城中土地最好的城阳郡献给鲁元公主当作她在齐地的第二个汤沐邑。
这一举动果然奏效,吕后阅了表文大悦,下诏褒奖刘肥。自从惠帝刘盈因吕后毒杀赵王刘如意残害赵王母亲戚妃与她闹翻后,两厢僵持互怨,子嫌母残忍,母怪子懦弱,感情逐渐疏远,吕后唯一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自然成了她最为亲近的人,现在刘肥献城讨好鲁元公主,吕后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另外,吕后以为刘肥不惜献地苟且偷生,是无能之辈,没有本事对自己构成威胁,就断了害他的念头。
刘肥见吕后态度转好,急于离开京城摆脱控制,又忙递上第二份表文,请求返回封地,却几十天不见批复。吕后不杀刘肥,但不允许他回齐,把他软禁在京城。
刘肥被困府中,经常把那块救命的竹简捧在手里愣神,这到底是谁暗中相救呢?
刘肥记得父皇带鲁元公主巡视齐地封赏她汤沐邑时,随行的大臣只有一文一武两人,文臣是曲逆侯陈平,武将是汝阴侯夏侯婴,再就是时任齐国丞相的平阳侯曹参在场。刘肥仔细琢磨送竹简出良计的幕后主人,他首先排除了陈平,陈平是吕后的心腹大臣,他不替吕后出主意害刘姓诸王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对齐王施救?其次刘肥排除了曹参,曹参已去世一年多了,他的儿子曹窋虽然承袭了爵位,但是现在远离朝廷权力中心,根本不知道齐王被诏入京的事。那么只剩下汝阴侯夏侯婴了,可是刘肥仍然疑惑,自从吕后霸揽汉王朝的政权独断专行以来,追随汉高祖打江山的开国功臣眼见惠帝刘盈成为傀儡,大都悲愤嗟叹,却也自感无能为力,有的被吕后排挤出朝廷权力中心,剥夺实权,空挂虚职,如太尉周勃等;有的贬谪不用,如大中大夫陆贾等;有的被蓄意加害,如御史大夫赵尧等;有的托病辞官闭门不出,夏侯婴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已在家中养老怎么会知道吕后诏齐王进京欲行加害呢?即使他知道此事,一辈子只会冲锋陷阵的老将军又怎么能想出这样委曲求全的计谋?刘肥不由地又重新想到陈平,难道是他派人送的竹简?想到这儿刘肥自己都气乐了,在开国老臣们不满吕氏弄权纷纷辞官回家闭门不出的时候,陈平却仍然受重用,身居高位,活跃在朝堂之上。他明明是吕后的嫡系呀。
刘肥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独自站在院中烦闷忧愁。天色渐黑,刘章走到刘肥身边说:“父王,为什么吕后仍然不放我们回齐地?”
刘肥苦笑着说:“看来一个城阳郡只能暂缓吕后害我性命,贼婆奸诈得很,担心放我回去是纵虎归山,我们想回齐得另想对策。”
这时候,田勋边喊着“王爷,又接到一个竹简”边奔跑过来,快到刘肥近旁时由于跑得急切脚下一滑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一枚红布包缠的竹简甩落到刘肥跟前。刘肥赶忙捡起竹简,看它与三个月前得来的那块救命竹简一模一样,竹简上面又写有几个模糊小字:返,非公主不行。刘肥心中畅然,竹简十有八九是陈平暗送的,因为那年去齐地巡视跟随在父皇身边的三位臣子中,唯有当朝左丞相陈平能把内情了解得这么清楚,也唯有他能想得出良策。
刘肥、刘章父子商量一夜,认为活命回齐须继续屈尊巴结鲁元公主。
刘肥第三次向吕后上了表文表示齐王愿尊鲁元公主为齐国王太后,齐王将事以母礼。此举意味着鲁元公主在名分上成为了齐国国母,在权益上拥有齐国巨多利益。刘肥可算投了血本,他这么做倒是聪明,只要能保全性命回了齐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表文呈进长乐宫顿生奇效,吕后的嘉奖诏书马上送到了齐王府,说齐王忠诚恭孝,次日可在齐王府举行拜母仪式。
第二天一早,有许多宫监宫女身穿崭新衣装拿了美酒佳肴面带喜色乘坐五彩马车来到齐王府邸,向刘肥报说吕后和鲁元公主随后就到,拜母仪式即刻举行。不一会儿,吕后、公主的銮驾一齐到来,但见前呼后拥的仪仗队伍奢华气派。刘肥跪在王府门外,直至銮驾进府后才起身步行跟随。刘章在旁边看着怒发冲冠,恨不得拔出宝剑砍了这嚣张的母女二人。
吕后、公主的銮驾停下,吕后下轿,携鲁元公主昂然登堂入座。刘肥连忙过去先拜吕后,然后走到鲁元公主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拜母礼节。
鲁元公主的年龄三十出头,而齐王刘肥已经四十多岁,按伦理讲,鲁元公主应叫刘肥哥哥,此时公主却厚着脸皮受了刘肥的拜母礼,对刘肥说:“吾儿一旁坐下。”她刚说完这话,自己倒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惹得吕后也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满屋的宫监宫女觉得无比滑稽,一个个背过身去忍不住嗤嗤地笑。刘肥面红耳赤,却也只能忍辱负重强装笑颜。
入席后,吕后坐在上首,鲁元公主坐在旁侧,刘肥下座相陪,浅斟低饮,气氛欢娱。席间,刘肥召来的乐工、歌女在宴席间奏曲起舞助兴。清音袅袅,乐声悠扬,长袖飘飘,舞姿翩翩。吕后觉得赏心悦目,满脸堆笑,边食边看,拜母宴直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席。
刘肥待吕后、鲁元公主起驾回宫时,乘机向吕后秦道:“太后,公主既为齐王之母,按常理应往齐地巡看,刘肥愿意陪同!”
“准你回齐,公主择日再去!”吕后一时高兴抛却了对刘肥的嫌恨,允他返齐。
刘肥心里“怦怦”跳着叩首谢恩,等吕后、鲁元公主的銮驾刚刚离开,他即刻命令随从收拾行装连夜出京城匆匆忙忙朝齐地去了。
第二天晨曦初照,齐王府邸已人去楼空。
齐王车队一路逃命似的奔跑,等过了长安城的门户潼关,刘肥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困鸟算是脱出樊笼了。这时田勋催马来报,随行人员唯独少了二王子刘章。刘肥大惊,让田勋又查一遍,刘章果真不在队中。刘肥醒悟,仰天长叹说:“好个诡计多端的吕后,把我儿当人质扣在京城了,可怜刘章竟要替父亲去死!”
正如刘肥所想,刘章确实被吕后扣留了。
当刘肥上表向吕后奏请尊鲁元公主为齐国王太后时,吕后自认为刘肥平庸无能,不会对吕氏集团把持朝权构成威胁,便有了放他回齐的心思,但前提是把他的儿子刘章留在长安,一是有刘章做人质,刘肥不会轻举妄动,得继续俯首朝廷听命,二是她要为挨揍的老情人审食其出气,让年少轻狂的刘章吃苦头。
当刘肥在拜母酒宴上说好话献歌舞的时候,吕后暗中派人把刘章胁持到宫廷里去了。刘肥走得慌张,一时竟未察觉刘章不在返齐的车队中。
刘肥愤恨,回到齐地后养精蓄锐誓讨吕党,为日后铲除吕氏外戚集团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