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大龙可太好看了。头发赶毡,半边脸红肿,眼角充血,眼下还有几处破皮瘀青,嘴角挂下几道血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泥污有血迹。
他见了小震他们几个,自觉不太好意思,问,你们怎么不上学堂呢?
来找你啊,一起去。小伙伴们说。
不好意思,他抬头看看太阳,说,天还早,你们先去,我去洗洗。
我跟你去吧。小震说。小天小旋,你俩先走,若是我们去晚了你们跟先生说一声。
大龙忽然想起,说,今天可能不开学吧,我爹在家呢。
大雄是咱的先生了。小天说。快走吧,弄不好该挨手板子了,这老师好打人。
两人往江边走。
这几天的事你都不知道,你爷爷回来第二天,先生被关在柴房里,大雄就来上课了。一连好几天点你的名你都不在。小震说。
大龙站住脚:你先去,别回头他难为你。我这得好好洗洗。
那你快点。小震说完也跑了。
大龙和衣跳进江里,冷得大叫一声。急忙上了岸,沿江边跑了几分钟,又跳进水中。这回不太冷了。
鱼从来不哭不掉眼泪,鱼只是静静地游。
大龙在江里流着泪,忍着满身的痛,下潜上浮,让水自然冲刷着浑身的污垢。忽然对面游过来一条泥鳅。这条泥鳅好大,它拱嘴舞须迎面而来,看见大龙也不躲,而是耀武扬威地横冲直撞。大龙看见它嘴边的一溜小须四下里舞动,象老人的唇须十分有趣,就双手后背,双脚拍水和泥鳅相了起来。泥鳅唰一摆尾向左,他就向左,泥鳅唰一摆尾向右,他向右。
躲开!你这黑不溜秋的家伙,想干什么?泥鳅怒声喝道,把大龙吓了一跳。这个泥鳅会说人话!大龙忘记了疼也忘记了悲伤,玩心顿起。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泥鳅,又一摆一迎,始终挡着水路。
告诉你,别惹我,我可是见过大海的哟!泥鳅大声说。
看着大喊大叫的泥鳅,大龙刚想问它从哪儿来,不料一开口,先喝一大口水,接着咕嘟咕嘟如开了闸一般,水不容他喘气地可着嗓子灌,吓得他拚命打水,耳听得泥鳅哈哈大笑,也顾不得许多,连蹬带爬上了岸。
在沙滩上他又呕又吐又倒立,吐出不少水,又跑了几个来回确认无碍,这才离开沙滩到树林中。来到一棵大树前,他看看四下里没人,就一纵爬上树,伸手在枝叶间树洞里摸出个亮亮的小石头看了看又放回去,拿出个打火石来。
林边他点着火,把全身的衣服烤干,头发用手指抹抹,觉得满意了。这才撒泡尿浇灭了火,向学堂跑去。
村长顾总没事总爱上学堂看看。养儿防老,说白了就是你养他小,他养你老。若想让他养好你的老,你必须先得养好他的小。晚年生活质量如何全在于儿孙书读的怎么样,能不能挣个好前程。
大雄年方十八,就已经是个先生了,每年有二十担米的进项,全家活人都没有问题。小贵十一,学习也不错,将来细水功夫,慢慢考取个功名,他这个老太爷怕没有福享?
可笑那李秀才,教什么人都尽心尽力,不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大雄年前就在学校管账、打点杂务,等所有的事务都明白于心,他这个师父不靠边还待怎的?韦老婆子的事纯属花边,算是个意外。至于这个意外气死了李老太爷,那他顾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各有命吧。
朗朗的读书声里,他来到了教室外。村学的特点是大小学生在一起学。小的六七岁,大的将近弱冠。先生因材施教,所以一个教室教材都各不相同。
大雄见爹在门外一露脸,就马上跟了出来。爹,有事?
没事,看看。这先生好当不?
大雄回身看看:还行,过几天这几个大的就离开学堂了,剩下都是小孩芽子,那还不是二角钱一把水萝卜——手拿把掐!
正说着,大龙跑了过来,看到他俩一鞠躬:顾大爷好,先生好!垂手在旁站立。顾总看这孩子,衣服破烂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嘴是歪的但两个大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精神。心说这孩子的精神头真正可以,这几天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楞没咋地,我顾家要有这样的孩子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别人不知,他知道这孩子的嘴巴是让秀才给打歪的。原先这孩子那叫一个好看,凭什么那个酸秀才有这样的福气,还不知珍惜。
怎么来晚了,先进去吧。大雄说。
是。大龙一溜烟进了教室。
这小子是个狼角色,跟个野孩子比呲尿,他没尿竟呲出血来也要赢。大雄说。
竟有这事?顾总很吃惊。这样的孩子不能让他再在学堂混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上梁不正下梁歪,别跟他爹似的把学校搞得乱七八糟的。顾总堂而皇之地说。
爹,那我现在就开了他?
让我想想。
那边小震爹挑着一个担子在学堂前走过,见这父子俩就笑笑。顾总扬手:过来过来!
小震爹宋老憨笑着过来了。他这担子,前面一个篮里坐着一个满头白发似花耶菜的笑嘻嘻的老头儿,后面篮里装几棵东北大白菜。显见这两样都没有什么份量,小震爹一路悠闲得很。
菜篮公,你这是去哪儿呀?顾总问篮子里的小老头。
吃饭去。小老头转动着头挨个瞅瞅,依然态度良好。
今天菜篮公该到俺家吃饭。宋老憨也笑。
菜篮公总这么开心。顾总说。
开心!开心!菜篮公笑嘻嘻地说。
今天送我家去吧。明天再到你家吃可好?顾总看着宋老憨说。
也行。那我送去了?
你先送去吧,跟我家那口子说,做点好吃的,然后你再到我二姨家让她到我家帮忙,我马上回。
好来!咱走喽,去村长家吃去喽!
菜篮公笑着拍拍手,渐渐远去。
儿子,你说菜篮公为啥那么开心?
不知道,爹,你说他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不得不开心。
大雄眨眼,不明白。
儿子,去年刷桌子的桐油还有吗?
大雄挠头:好象在那边柴房里还有一小罐。爹你要刷啥?
你去上课吧,我找找。
大龙到家门口放慢了脚步,他觉得有些对不住爹爹,因为没有爹爹的学校轻松得多也有趣得多。在院外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子,观察里面的动静。
只听得宛娘说:我说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到啥时候都是亲妈好。白养了这么大个白眼狼。
你没见跟我那个横,这就是还小呢,再大个两三岁可不得了。宛老婆子说。
大龙虽小,但也听出了这两人话里意思是对他失望了。毕竟从三岁养这么大,记事就叫娘叫姥姥,大龙真心觉得对不起。
他进了院,说:娘,姥姥,你们可伤到哪里了?
你还真没死哈。宛娘说,白瞎那副棺材板了,也不知日后能不能有福气再混上这么一副。
依据十一岁孩子的认知,大龙对以上这句话做如下解释:
一,那副白皮棺材是最好的棺材,他大龙要是有福气能安住在那里才对。
二,以后这样好的棺材他大龙是很难遇到了。
三,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就是让大龙给搞砸了。
行了,孩子刚散学,来,吃饭吧。宛老婆子令人意外地史无前例地向着大龙说话,她还到外地端出一碗汤,外加一个馒头和一根大葱。
真是少有啊。大龙激动得双手接过,眼泪都要出来了。
坐那吃吧,不够还有。
先喝一口汤,觉得有些味道很奇怪。大龙一年中难得有几次正经吃饭,他分辨不出好吃的饭菜的味道。真的很饿,加上觉得对不住宛娘和姥姥,就故意三五口把汤和馒头吃下去,最后又用大葱压了压。
好喝吧。再来一碗?宛老婆子说。
说实话不太好喝,一股怪味,还都是油。但大龙觉得姥姥今天太温暖了,不好意思拒绝,就说:那再来一碗吧。
宛老婆子进去晃了一圈说:没有了,我忘了,都让你娘喝了。
什么,就你放炉台的汤,不就一碗吗,还那么大的油。
眼见得两人又要吵起来,大龙说,我玩去了。就跑了出去。